第101章 番外二:生病
九日的春試結束後,禮部又忙碌一個月批卷,中間京中的議論風向從“定王一直待在宮中必是賊子野心”,逐漸變成了“小陛下英明,將定王囚困在宮裡不出”,又在放榜前兩日變成了“榜首究竟會是誰呢”。
反正京城的貴人們總有說不完的八卦閒話。
禮部貢院整好了成績,通報上載,先呈上來給了鐘宴笙看,再準備放榜。
禮部侍郎最近老是無故倒楣,延了兩天來送文書時,跨進嶄新修好的蘭清殿,經馮吉引導一進書房,就開始吹鬍子瞪眼。
定王這廝,整日衣冠不整,有如孔雀開屏地待在小陛下身邊,也不知存的什麼心思!
蕭弄搬了張椅子,披著身翠藍色的袍子坐在鐘宴笙後側,墨黑的發僅用條發帶束著,手肘抵著太師椅的扶手,掌心托著腮,瞧著悠悠散散的。
聽到有人進來了,也只是略微抬了下眼皮,看見是禮部侍郎,眼底露出三分熟悉的要笑不笑,深藍的眸子深湖般,叫人不敢迎視。
小陛下未滿十九,坐姿規規整整的,看上去十分乖巧。
倒是蕭弄坐在那兒的氣勢,不像個被囚禁的異姓王,倒像只懶洋洋地趴在獵物旁的凶獸。
果然是狼子野心!幸好被小陛下困在了宮裡!
可憐小陛下孤身一人,周旋這般危險人物……
禮部侍郎老臉繃得更緊,規規矩矩向鐘宴笙行了一禮,呈上貢院整理好的名單成績。
馮吉將名單捧上來,鐘宴笙打開一看,果然一眼就看到了鐘思渡的名字,赫然位列榜首。
他心裡頓時又是欣慰又是放鬆,小小地吐了口氣。
待複試結束,下月殿試結束,他就準備將鐘思渡放到京外了。
在其他人眼裡這或許是流放般的行為,但地方是鐘宴笙拉著蕭弄精挑細選的,以鐘思渡的才幹,不過幾年必然能有所為,調回京城指日可待——他為此還被拈酸吃醋的蕭弄折騰了兩晚上。
蕭弄托著腮,抬眸瞄到鐘思渡的名字,哼笑了聲:“滿意了?”
鐘宴笙聽他鼻音好像有點重,回頭眨眨眼看他:“你是不是有些受風寒啦?”
暮春三月,乍暖還寒的,蕭弄傷好得七七八八了,仗著自己體質好,每天都懶懶散散的,衣服都不好好穿。
相比之下,鐘宴笙就很小心了,他小時候身體不好,長大了底子弱,容易生病,尤其在春夏交際時,老是風邪入體病個幾日,對待自己就小心翼翼的,裹了好幾層。
蕭弄晚上就邊剝他衣服,邊笑他是小筍。
蕭弄神色正常:“怎麼可能。”
鐘宴笙哦了聲,轉回頭就撞上禮部侍郎痛心疾首的眼神,咳咳一聲,小臉嚴肅:“朕都過目了,放榜吧。”
禮部兩位侍郎,就這位陳大人最囉嗦,鐘宴笙的示意他離開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但老頭還是站在遠處嘮叨:“陛下,過了明年,您就要及冠了,該是定下後妃人選的時候了……”
鐘宴笙催他快走,就是怕他又提這個,一聽他又提起來了,漂亮的容色一沉,隱隱頗有幾分聲勢:“怎麼,朕剛繼位不久,你們就要對朕指指點點了?”
這頂帽子太大,禮部侍郎登時臉色微白,嘭地跪下:“微臣逾越!”
鐘宴笙的臉色又柔和起來,語調輕軟:“其實後位人選,朕心裡已有數,陳大人心急朕可以理解,但可別比朕還急。”
這位小陛下的確沒有看上去那麼軟和,禮部侍郎擦了把汗,剛想再說話,就聽到蕭弄似乎笑了一聲。
定王一笑准沒好事,禮部侍郎不敢再留:“微臣告退。”
人一走,鐘宴笙還沒扭頭跟蕭弄抱怨這群人麻煩,就聽到蕭弄打了個噴嚏。
鐘宴笙眨巴眨巴眼:“……哥哥,你是真的生病了吧?”
蕭弄擰了下眉,坐姿正了正,嘴硬得厲害:“怎麼可能。”
鐘宴笙湊過去摸他額頭:“你給我摸摸。”
蕭弄非常自然地抓著他的手,落到自己的胸腹上,相當大方:“摸吧。”
“……”
鐘宴笙忍不住摸了一下,順著春衫摸到底下塊壘分明的薄薄的肌肉輪廓,跟被燙到了似的,指尖縮了一下,小聲篤定:“你就是生病了。”
蕭弄轉移話題,挑了下眉:“我方才聽到陛下說,心裡已有後位人選?”
鐘宴笙有些生氣,又覺得好笑:“蕭銜危!”
他怎麼這樣啊!
上個月醒來的時候,沒病也要裝病,整日裡黏在他身上,要他補償吃黑芝麻小湯糰,要將他吃幹抹淨似的。
等到真生病了,就硬要裝沒病。
什麼毛病!
鐘宴笙跟蕭弄大眼瞪小眼,僵持了片刻,蕭弄才嘖了聲,把他捉過來按到懷裡,胡亂揉了一把:“別叫大夫來。”
鐘宴笙趴在他懷裡,抬手去摸他的臉,納悶不已:“為什麼?”
半晌之後,鐘宴笙聽到蕭弄冷冷吐出兩個字:“丟臉。”
鐘宴笙:“……”
定王殿下平時那麼不要臉,這會兒可真是,太要臉了。
蕭弄將小美人抱了會兒,滿足地在他發間嗅了嗅,才鬆開手:“放心,本王身子好得很,心裡有數,去做自己的事吧。”
鐘宴笙將信將疑,坐回去前,還是叫馮吉派人去煮了兩晚預防風寒的藥,逼著蕭弄跟他一起喝了。
結果這碗藥不太頂用。
等到晚上的時候,待在寢房裡的踏雪不太安穩,鐘宴笙沐浴完回來就被踏雪嗚嗚叫著拱到床邊,低頭一看,蕭弄靠在床頭,眉心蹙緊,臉和身子發燙得厲害。
鐘宴笙伸手摸了一下,被他燙得嚇了一跳,立刻去叫守在外頭的展戎:“展戎,去把樓大夫請來!”
蕭弄燒得頭疼,慢了一步,沒能把鐘宴笙抓回來,無奈歎了口氣,揉了揉發疼的腦子。
鐘宴笙絞了濕帕子,噔噔噔跑回來,蓋在他額上:“哥哥,你怎麼這麼幼稚呀。”
蕭弄也不知道是不是燒糊塗了,聞言朝他微微笑了一下:“迢迢,頭疼。”
鐘宴笙好想打他一下,但對上那張格外好看的臉,還是低下頭,在他唇上親了親。
等到樓清棠進宮的時候,蕭弄已經燒得很厲害了。
樓清棠大感驚奇:“我們定王殿下也有病得如此厲害的時候?稀奇啊!”
蕭弄燒得神志不清的,還能挑起眼來,按住掛在床頭的劍,語氣不鹹不淡:“要不要本王讓你看點更稀奇的?”
樓清棠立刻斂起笑容,老實給蕭弄診了脈,生怕蕭弄剁了他的手,又飛快收回來:“還好,就是剛重傷昏迷醒來不久,不如以往健朗,需要些日子恢復。我給殿下開一方風寒藥,再加些補藥,喝兩日就好了。”
鐘宴笙心裡的石頭落地,謝過了樓清棠,等他走了,才膽大包天地伸手戳戳蕭弄的臉:“你看,小病拖大了。”
蕭弄輕哼了聲,倒也不生氣,眸子半闔著,擰著眉頭,瞧上去是真的不舒服,嗓音低啞:“本王都……十幾年沒生過病了。”
往日裡都是蕭弄包容鐘宴笙,這回角色倒過來了,鐘宴笙反過來包容他:“知道啦知道啦,是我生病,勞煩定王殿下幫我喝藥啦。”
等藥熬好了,鐘宴笙親自給蕭弄喂藥,蕭弄生病後事兒得很,喝了一口,就皺眉:“太燙。”
鐘宴笙非常順著蕭弄,給他放涼了會兒,又給他喂,蕭弄又皺眉:“涼了。”
鐘宴笙:“廚房還有一罐藥溫著呢,我叫人再換一碗來。”
蕭弄就換了個方向:“太苦。”
鐘宴笙喝藥也嫌苦,所以讓人同時備了蜜餞上來,聽到蕭弄的話,回身把蜜餞碟子拿過來,往他嘴裡塞了一顆蜜餞子。
蕭弄嚼了嚼,又發表意見:“太甜。”
真的太事兒了。
鐘宴笙板著臉,舉起藥碗:“蕭銜危,我要把藥倒你臉上了!”
蕭弄是不能容忍自己的臉受傷的,這才不情不願地又喝了兩口藥,嘴裡開始發苦,不肯張口。
鐘宴笙正準備再給他喂一顆,看看碟子裡誘人的桃脯杏脯,禁不住有些犯饞。
他正餐吃不下多少,就喜歡吃些零零碎碎的,尤其喜歡吃甜的小點心和蜜餞,在侯府時就很讓淮安侯和侯夫人頭疼。
但蕭弄不准他多吃,晚上更不准吃,說會牙疼。
趁著這會兒蕭弄神智不太清晰,鐘宴笙偷偷瞄了他一眼,往嘴裡飛快塞了兩顆,才拈起一顆去喂蕭弄。
很公平,哥哥一顆他一顆!
蜜餞剛碰到蕭弄唇邊,昏昏沉沉的蕭弄突然睜開眼:“迢迢,是不是在偷吃。”
鐘宴笙腮幫子還微微鼓著,聞聲一僵,聲音含含糊糊的:“……沒有呀。”
蕭弄發燙的指尖伸過來,在他腮幫子上按了下,冷酷無情:“吐出來。”
鐘宴笙跟他僵持了三息,委屈地把剛含進嘴裡的蜜餞吐了出去。
蕭弄這才又放心地陷入昏沉。
鐘宴笙都要懷疑他是不是故意折騰自己了。
回過神來一低頭,鐘宴笙才發現踏雪不知道什麼時候湊過來,吧嗒吧嗒把他吐到地上的蜜餞給吃掉了。
鐘宴笙的臉騰地熱起來,呆了一下,放下藥碗震驚地去扒踏雪的嘴:“踏雪,你怎麼什麼都吃呀?小貓能吃這個嗎?蕭銜危你管管它啊!”
顯然半昏沉狀態的定王殿下管不了自己的寵物,踏雪被鐘宴笙一扒拉,還以為他想親近自己,灰藍色的獸瞳眯起來,腦袋往他懷裡拱。
快到夏日,大貓又開始掉毛了,鐘宴笙給他拱倒在床邊,手腳並用地掙扎,最後給踏雪蹭了一身毛,才擺脫了黏人的大貓,嘀嘀咕咕地給蕭弄繼續喂藥。
生氣之下,也不想給蕭弄吃蜜餞甜口了。
一碗藥好不容易喂下了,鐘宴笙都被折騰得額頭發汗了,轉過身擱下藥碗後,坐在桌邊偷偷吃了兩顆蜜餞。
也沒發現身後兩雙藍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背影。
蕭弄的鼻子跟踏雪似的,靈得很,鐘宴笙吃完了,又心虛地去漱了漱口,感覺應當沒問題不會被發現了,才回到床邊。
還沒坐下,腕上陡然一緊,他沒反應過來,就被蕭弄拽到床上,揉開唇瓣親了過來。
苦澀的藥味兒彌漫過來,鐘宴笙嗚嗚兩下,又推不開他,生病的蕭弄舌尖也很燙,在他嘴裡舔吻,鐘宴笙被他嘬咬得渾身發顫,感覺自己好像也生病了,腦子裡嗡嗡的,止不住地熱起來。
蕭弄鬆開他的唇瓣,咬了一口,嗓音低啞:“嘴裡是甜的,小混蛋。”
鐘宴笙這才反應過來他在幹什麼,紅著臉捂住嘴,心虛地輕輕踢了他一腳:“我、我幫你試試蜜餞甜不甜而已。”
蕭弄捏了捏他的臉,似乎還是很不適,摟著他蹙眉合上眼。
鐘宴笙伸手摸了摸他輕微汗濕的額頭:“頭疼嗎?”
蕭弄被蠱蟲折磨了多年,到底還是有些後遺症的,容易頭疼。
蕭弄低低嗯了聲。
鐘宴笙給他揉太陽穴,揉著揉著,就看到蕭弄又睜開了眼,有些霧蒙的眸子帶著柔和的笑意望著他。
鐘宴笙往他懷裡又蹭了蹭:“怎麼啦?”
蕭弄隔了會兒,才道:“幼時發熱,有時也會頭疼,母親就會給我煮甜湯,揉揉我的腦袋,我爹也會難得柔和,對我輕聲細語些。那時不懂事,就喜歡刻意著涼,讓他們多關注幾分。”
經過漠北大亂,親眼見到親人戰死後,他心境蛻變,再不會在旁人眼裡露出弱勢的一面,幼時短暫地在父母懷裡撒嬌賣乖的歲月,也逐漸褪色,被塵封在了記憶深處。
是因為長大,也是因為無人可依了。
蕭弄不怎麼提及往事,鐘宴笙聽到他小時候還有這麼一段,有些難過,湊上乖乖地在蕭弄唇邊親了親:“你父親母親,是什麼樣的呀?”
蕭弄回憶了一下:“我爹麼,行伍中人,脾氣大,整日裡擺著張驢臉,我小時候頑皮,做錯什麼就直接家法處置。”
“那你娘呢?”
“我娘在旁邊笑。”
“……”
鐘宴笙也忍不住笑了,被蕭弄捏了一把。
鐘宴笙本來想睡覺了,被蕭弄勾起了好奇心:“你娘親的眼睛,也是藍色的嗎?”
蕭弄點了點頭,語氣輕描淡寫:“五歲前在京中,因為眼睛的顏色,那些豪門貴族沒少偷偷在背後罵本王是雜種。”
德王最開始跟他結仇,也是因為指著他的眼睛笑駡他是雜種。
鐘宴笙頓時又是心疼又是生氣,見他眉心都皺緊了,蕭弄才含笑道:“別生氣,全都揍過一遍了,之後見到本王就跑。”
鐘宴笙:“……”
難怪京裡那些跟蕭弄差不多年紀的高門貴族,一見到蕭弄就發怵。
鐘宴笙繼續給他按頭:“你五歲前的事都記得呀?”
蕭弄挑眉:“那是自然,我可是很記仇,周歲抓鬮時我爹非要往我手裡塞刀子的事我都記得,沒聽說過本王睚眥必報麼。”
鐘宴笙忍不住笑起來,輕輕捶了他一下:“瞎說八道。”
說了會兒話,鐘宴笙也有些困了,靠在蕭弄暖烘烘的懷裡,迷糊著睡了過去。
隔日醒來的時候,蕭弄難得醒得沒他早,因為藥物的作用,還在沉睡。
踏雪不知道什麼時候也上了床,在另一側趴在一起睡覺,鐘宴笙被擠得熱騰騰的,輕手輕腳從蕭弄懷裡爬出來。
蕭弄皺著眉,不太安穩地伸手來抓,鐘宴笙手疾眼快,一把把踏雪的大尾巴送進他手裡,踏雪不滿地嗚了聲。
鐘宴笙趁機輕快地跳下床,小聲噓了聲:“讓哥哥好好休息,踏雪,不要吵。”
踏雪委屈地抽回自己的尾巴,舔了舔毛,耳尖動了一下,聽話地不叫了。
今日沒有朝會,不過鐘宴笙還是起得很早,因為他有些事想做,要偷溜出宮,去趟定王府找王伯請教他老人家一些問題。
從前因為蠱毒影響,蕭弄睡眠極淺,頭疼起來更是整宿整宿睡不著,休息得少。
如今沒有了蠱毒,又是在充斥著鐘宴笙身上溫暖柔軟氣息的床上,睡得便安穩了許多。
他在外征伐多年,很少休息,直到上次地道坍塌,受了重傷昏迷一個來月,才算是好好休息了一番,這次喝了藥,睡前被鐘宴笙那般照顧輕哄的,又難得睡得沉了些,醒來已經接近午時了。
一睜眼,蕭弄就嗅到了一股記憶深處裡的香甜氣息。
他頓了頓,抬起望去,正見到鐘宴笙小心捧著一碗西北那邊特色的醪糟甜湯,端進了屋,見他醒來了,眼睛亮晶晶的:“哥哥,來試試是不是你喜歡的甜湯!”
蕭弄靠在床頭,怔了良久,才緩緩笑了一下:“嗯。”
辭別舊事多年,如今竟又嘗得當年滋味。
去歲牆頭相望,哪知跌落下來的小祖宗,會一骨碌掉進他的下半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