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紙都是大大小小的口字。
“這是百口莫辯麽?”弓捷遠預料中的爭吵沒有到來,心情松弛許多,微微地笑。
“沒有百口一辭的事。”谷梁初低聲說道,“人眾則雜,心思難統。”他用筆尖寫了個成語,“口吅品,對錯皆不由心,聚散亦不由人!”
弓捷遠搶過筆去,往那十個口的下面都添一個極小極小的小人,“我偏要他由心,偏要它由人。”
谷梁初啼笑皆非地瞅瞅那幾個不是字的字,又凝住眼去看自己抱在懷裡的弓捷遠。
溽暑難耐,室內擺了大冰,仍舊鎮壓不住燥烈酷熱,隻摟了這麽一小會兒,弓捷遠的鼻尖和人中裡面就都是細汗,亮津津的,像是湃了上好冰塊的鮮嫩果子,讓人想咬一口。
可他的眼神裡全是蠻橫,讓人又忍不住愣。
弓捷遠的任性其實很欺騙人,不曉得的會以為他只是不懂事,有脾氣沒腦子,相處久了才能體味出來他其實什麽都清楚的。
什麽當做,什麽不當做。
否則當日滌邊將軍便是巧舌如簧,也沒辦法在幾個時辰內說服心比天高的親兒來當質子。
質子質子,古來只有疆域廣闊軍力稍遜的國主才會甘心情願地把孩子送做為質,而那些被質的人一旦抽身而退,就是王之後嗣,來日能翻天的。
弓滌邊並非國主,弓捷遠也不想翻天,他們要的東西,若說出去恐無人信。
他也十分清楚做什麽沒事做什麽會惹禍端,否則自己縱再真心,當初也沒可能要這倔人老老實實委身,說到底還是懂得忍的。
卻又常常為了不大值得的事情崩斷。
如同尚川被困。
如同瞻兒……分明救回來了,可他弓捷遠就是吞不掉這口恨,絕吞不掉。
谷梁初不大清楚自己能拿這個人怎麽辦。
昔日他恨樸清,毫不猶豫就關起來,好吃好喝地做活死人,喜歡的在乎的都一並關給她玩,卻連絲雀都做不成。
不再愛撫,更不準叫。
弓捷遠卻不是樸清,他不是任何人,好像比師父還要重要,比仇恨分量更沉,到底應該怎麽對待啊?
已經不能再寶貝了!
若論起來,似乎是谷梁初帶壞了人,可是最近這段時日超乎尋常的癲狂說明,瘋的不只是他,惡意攛掇的不只是他。
弓捷遠難得浪蕩,可若當真願意放開,立刻就是罪的使徒。
他是功夫精良的馬上射手,下盤如何顛簸,上半身都能極穩,若不看全,當真好裝得相。
但他一箭就能刺穿人的心房。
把你扎成一個永遠無法逃離的魂,只剩追隨可選。
谷梁初也曾薄幸,在遇到弓捷遠之前,某些特別煩躁或者特別無助的時刻,曾經逢場作戲過的,現在卻不能理解當初的心情。
怎麽做到的床笫翻騰卻不掛懷?
那些唇舌柔軟,真真切切的親昵,能摻假嗎?纏綿到彼此不分的地步,最熱的給予和最徹底的融化,轉瞬就忘卻了?
牲口都做不到的翻臉無情啊!
他卻不止一次。
現在無論如何不行了!
佔有即是接納,弓捷遠這個人,已經沒有辦法從谷梁初身體裡分剝出去了,除非喪命。
宋棲發覺弓捷遠又有心情琢磨公務了,好奇地問,“你那小徒兒沒事了麽?”
“大人莫要取笑。”弓捷遠淺笑著說,“世子身份尊貴,我隻點撥點撥騎射,也還是趁他剛剛啟蒙才能勉強糊弄,哪裡就稱得上師徒了呢?”
“別跟老頭子來那些虛頭巴腦!”宋棲不耐煩道,“皇上都肯給開特例,你還非得弄個太保少保當當才甘心麽?隻說他到底見好沒見好吧!”
“見好了的!”世上能被弓捷遠讓著的人不多,宋棲算是一個。
“不會留下什麽病根兒麽?”老頭兒嘴巴歹利,心腸總是熱的。
“這不好說……”弓捷遠不太愛想這個,“醫家們都沒譜的。眼下瞧著沒大事了。”
“眼下也行!”宋棲點頭,“小孩子家,總該能跑能跳能騎能射才是少年模樣,如若賴賴歪歪就糟心了!怪道皇上近日還挺樂呵。”
“樂呵麽?”弓捷遠也挺意外。
不該撓頭?
“樂呵!”宋棲說道,“等你嫁完妹子就冬稅了。外調回京的官員們也都漸漸熟悉了手頭上的公務。有錢使喚有人議事,瞅著大祁一副蒸蒸日上,自然高興。”
弓捷遠聞言不由發怔。
七月眼看過去,酷熱將去秋涼即來,婕柔的婚事也要到了。
弓滌邊八月初六回到燕京郊外,領著三百親兵駐在露天地裡,等著朝廷準他進城。
“就三百人?”谷梁立聽完奏報點頭嘉許,“這老東西倒比年前長進不少,總算改了兵頭子性兒,不動不動就帶幾千兵了!”
匡鑄淡淡地笑,“兵頭子永遠是兵頭子性兒,弓滌邊從無逆意,但也需要時間捋順心思。如今連得天恩,一雙兒女都得皇上眷顧,自然誠摯效命!”
谷梁立聽得高興,“那就好!此番歸京,他無大功在身,朕不好親自出城去接,卻也有著數十年的苦勞,老大人派個有頭臉的迎進來吧!”
匡鑄更笑,“他的親家如今也是尚書了,還有誰比劉大人親自去迎給面子的?這個老臣可派不得,還是皇上定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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