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映台說:「我的身體狀況難道你比我還清楚?」他說話時雙目炯炯,如同兩泓深潭反射著冷冽的星光。
梁杉柏語塞,考慮良久才道:「我在范青山那裡學過陣法咒語,我懂的總是比你多一點。」
祝映台輕輕笑了一聲,這笑容裡卻有著無限的疲憊。他看著梁杉柏說:「你是不是覺得現在的我很沒用?」他這話說得好輕好柔,以致於梁杉柏一時間竟然無法判斷自己到底有沒有聽到這麽一句話、聽錯這麽一句話,他不知道祝映台到底想表達什麽,他是知道了嗎?不,如果他真的知道了,他怎麽還能像現在這樣笑著對他?他不是應該恨死他了嗎?
恨死……他……
梁杉柏的眼底湧起了無窮無盡的恐慌,他著急地看向祝映台說:「燃陰……不……映台,你……你聽我說……」
祝映台卻又輕描淡寫地說道:「你啊,老是慣著我,搞得我越來越沒用了。」
梁杉柏高高懸著的心在這時候又悠悠地落了下去,就像是遊樂場裡的海盜船,從製高點擺蕩而下固然沒有危險,卻讓人心悸不已。原來他是這個意思,他並沒有想起來。還不等梁杉柏松口氣,祝映台卻又說了下去:「因為你,我現在變得又沒本事又蠢,你可覺得滿意了?」
梁杉柏的心又重新吊了起來,如果說剛才他還能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祝映台什麽也沒有想起來,什麽都還不知道,那麽祝映台此時的這句話卻狠狠地刺穿了他那兩團堵在耳朵裡自欺欺人的棉花球。
祝映台說:「在齊國王陵前看到那道門的時候我曾經聽到那些怪物對我喊過一句話,它們說……」祝映台低下頭慘澹地笑了一笑,「它們說我和它們是一夥的。」
「不!你怎麽可能跟那些虛無深淵裡的垃圾一夥,你不是!」
祝映台冷冷地看向梁杉柏,被他那樣的眼神注視著,梁杉柏渾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他感到頭皮發麻,口中發乾,整個人就像是在油鍋裡活煎,煎熬無比。他從以前開始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要不是這樣當初也不會敢於進了那個鬼氣森森的祝府給祝映台送成績單,就不會有毅然決然拜師學藝試圖追上祝映台的過往,盡管他這一世走過的過往裡也有自己當年計劃的影子,但是那仍然是他自己的選擇、自己走過的路,他對祝映台是真心的!然而此時此刻,他卻感到無比的害怕,他害怕祝映台的一個眼神甚至一個細微的呼吸,因為他不知道下一刻祝映台的嘴裡會吐出什麽樣的話語來。
是謾罵或是詛咒,又或者是對他的宣戰?在金英島上,知道了祝映台和常雲的過往的時候,他就曾經無比痛恨那個早死了幾千年的男人,因為那個人那麽深地傷害了祝映台的前世燃陰,害得他沉島葬己,險些魂消魄散,如果不是杜酆存了一己私念,行非常法助他重入輪回,他根本無法再遇到祝映台。然而當日的一切憤慨如今都成了抽到梁杉柏臉上的巴掌,因為梁杉柏就是常雲,常雲是梁杉柏的前世之一!
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麽的巧合,祝映台重入輪回,但由於某些原因,記憶缺損了一大塊,又在童年時遇上了上官家獻祭金剛夜叉明王的事情,於是他無知無覺地在世間行走了十多年,直到遇到梁杉柏。他想起了前世的事情,甚至記得前世與自己發生瓜葛的男人叫做常雲,可是他仍然不記得常雲的相貌。在他的記憶裡,那就像是一塊被挖掉的拚圖,一直空缺著,始終無法填滿,而梁杉柏也一直沒有想起來過去的一切,還為了保護祝映台而被金剛夜叉明王啖吃了魂魄,險些變成無知無識的護法神,然而歸山靈池那一跳不知怎麽就把梁杉柏的命數重新糾正過來,他想起了過去的一切,那麽也就知道了一切並不是巧合。
因為,在這個年代也有范青山。
因為,范青山是海客,是有龍氏。
梁杉柏此時並看不到遠在那片寬廣的大陸上發生的事情,但是他用想的也能知道。瀏河鎮畔古宅裡的陣法原本是他計劃中的一環,卻因為范青山的破壞而失效,如果不是他陰錯陽差回溯時光在這個時代醒來,或許他就真的醒不過來了,而那個人在二十一世紀還曾笑咪咪地收他做徒弟。如今回想拜師學藝的那四年,梁杉柏心中好生感慨,但是梁杉柏此時卻沒空感慨,因為海市上空的那片越來越大的陰影,因為祝映台此時看著他的眼神。
他十分艱難地組織措辭道:「映台,有些事情跟當初已經不同了,我對你是真心的。」
祝映台說:「這麽說你是用那隻怪物來表真心?」
梁杉柏被他噎了一下,卻不敢生氣,因為千錯萬錯的確都是他的錯。他做小伏低,放軟了聲音道:「那個東西不是我招來的,我現在根本沒有那麽大的本事。」他看著祝映台,小心翼翼,像個普通家庭犯了錯的丈夫,或者是答應了戒煙卻被發現還在偷抽,或者是說好了今晚不加班回家慶祝結婚紀念日結果因為一通電話就離席而去,總而言之,他看起來很想祝映台就這麽發一頓火,揪著他的耳朵罵幾句或者讓他跪個鍵盤搓衣板什麽就放過他,電視裡也都是這麽演的,但是,這顯然是不可能的,因為他犯的錯比偷摸抽煙、結婚紀念日缺席甚至是出軌外遇都嚴重多了,因為他……幾乎害死了祝映台!
祝映台再也不看梁杉柏,而是抬頭看向天空。那片陰影越來越龐大,隱隱竟然有了遮天的架勢。海市裡的人們終於發現了事態的嚴重性,有些人開始逃跑,還有些人取出了自己的兵器或是法器,做好了戰鬥的準備,到處都是忙碌的足音,只有梁杉柏和祝映台這一塊是靜止的。小刺蝟思悠已經不哭了,他睜著驚恐的眼睛,時而看看天空,時而又看看他們兩人。小家夥已經知道此時這兩人之間的矛盾絕不是他哭一場或是撒個嬌就能解決的,所以他害怕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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