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秘無聲的死亡——”說著,艾格嘴角短暫揚起,但那不是笑容的意思,“就該是這樣,人們可能知道泥塘裡藏有水蛭,卻不知道船上會藏著巫師。被詛咒的人直到下了地獄,都搞不明白在哪兒惹上了死神的那把刀。”
“疫病?你想把這事算給樓下的動物?第一具屍體出現時,它還沒上船。”
被揭露的人盯著地上,很明顯他在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麽緊繃。
“你並不了解人魚這種動物。”他不否認也不肯定,模棱兩可著,“誰也不知道這種大海裡的動物有什麽手段,照你所說,巫師能靠一點血遠遠施咒,人魚也未必上船才能製造疫病,每一具屍體出現時,它可能就跟在船舷旁。”說到最後,他語氣已帶肯定,“不然很難解釋,為什麽那樣一條傳說中的動物偏偏被潘多拉號打撈到了。”
異域人語速一旦不受控,那奇特的口音需得專心聆聽才能分辨其意,艾格聽得不怎麽專心。
窗外,絮絮的人聲摻在海風裡,屍體帶來的恐慌還在持續著,船員們時常酩酊大醉,卻也不至於個個醉眼昏花到分不清“活似一截枯枝”和“真正的枯枝”。等船上的人冷一冷發熱的腦袋,總有人會發現克裡森不同於以往疫病屍體的古怪,那手指處無血無肉的斷裂更是昭然若揭。
“快要沒法用疫病來解釋今早那具屍體了,是嗎?”這樣問著,艾格也不需要門邊人的回答,“得找點別的說法——怪事先從志怪動物身上找起。”
他似讚同:“合理又及時的說法。”
沉默變成了把人整個罩住的東西,雷格巴一動不動地站著。片刻後,先是把手從兜裡拿了出來,接著提上腳邊的木桶,他看上去打算離開了,兩隻腳在門檻上徘徊了一下,又定住。
“……你沒法證明什麽。”最後,雷格巴回過身,搜尋著他的表情,“也沒法向誰揭露什麽。”
門口吹來海風,氣味是乾淨的海洋。風口裡的異域人並不像上兩次那樣,帶著一身濃鬱的香料。
艾格手指碾過掌中枯枝,沒用太大的力道,木屑就已碎了滿手。緊接著,一絲陌生的香料味就從這木屑裡逸散開來。
或許已經不能算陌生了。最開始是在睡醒後的黑暗艙室,這味道夾在一堆甘草、蘇合香、麝香、薰衣草等熟悉香料之間,那是克裡森死前身上的氣味,也是他死後那具人形枯樹上長出來的氣味。
聞起來像枯樹枝頭沒開好的花。
這是一本完全攤開的怪譚故事,死亡竟也不是終結,血肉變成了嶄新的東西,一株枯樹。
偶爾地——通常是數不到海鷗的陰雨天裡,怪譚故事會成為他百無聊賴時反覆琢磨的東西,就在此刻,他聞著這氣味,不禁想象那屍體雙腳化為樹根、面部皸裂皺起、頭髮變成枝丫——想象屍體完全長成出現一株香料樹的畫面。
那麽這味道聞起來也許會像新鮮盛放的香料。濃鬱,茂盛,價值不菲。
回過神來,門口人影還未離開,還在等待什麽?放陸地上,巫師傳聞會成為轟動之事,流言四散時,連個黑色兜帽也會成為人人喊燒的東西,但艾格對一個巫師的秘密興致缺缺,大海上各種各樣的企圖比怪譚故事還要多,也比諸多怪譚還要真假難辨,而他反覆琢磨的海上怪譚從來只有那一個。
他站起身來,門口之人視線跟著抬高。
“我不需要證明什麽。”手裡的木屑已經成了粉末,“這兒的人或許樂意聽一聽你是怎麽發現了一個加蘭海姆的,但可沒那個耐心聽完我是怎麽發現一個巫師的,在指控出來的第一瞬間,刑架就為你——一個拿水蛭乾屍當藏品的異域人——準備好了。”
抬起頭,他看到了門口之人難看的臉色。
“你清楚這點,被恐懼折磨著的人什麽事都乾得出來。”
雷格巴握緊了木桶。
“不講道理!”他壓著聲音,“你們這兒的人對巫師的審判總是這麽野蠻。”
“在你搞出那些屍體之後,火刑也算仁慈了。”
“我回去就可以把蟲子屍體扔出船舷。”他就這樣承認了自己藏著水蛭。
“帶上你這一身枯枝鏈子。”艾格提醒。
船上大多數木頭得一遍遍厚凃桐油來防止受潮腐爛,而他那渾身的枯枝乾燥得就像是從烈日底下剛拿出來,艾格不知道那是什麽東西,卻也可從中見得古怪。若怪事繼續發生著,這艘船上的人早晚會承受不了任何一點古怪。
“否則你就得向他們解釋一下,這是哪種聞所未聞的防腐木材了。”接著他打量了一眼,“看起來像把那些枯樹屍體擰成條穿在了身上。”
“這不是那些肮髒的屍體!”雷格巴幾乎是立刻攥緊了枯枝腰帶,猶如維護,仿佛那是可以感受到冒犯的活物。無論如何,很明顯那不是隨便可扔的東西。
“我回去就可以塗上桐油。”他說。
“順便還得把你的香料藏一藏。”最後,艾格搓了搓掌心的粉末,“我猜你不一定舍得扔,那些玩意不比水蛭,還算值點錢,也許一個巫師表演他的拿手好戲時還離不開它,是嗎?”
雷格巴整個人滯住,“……什麽香料。”他在努力讓這幾個詞變成疑問句,卻失敗於扭曲的口音。
手掌裡那股香料味幾近消失,無傷大雅的燥意已經順著這股味道淌進血管,蠢蠢欲動的,化作皮膚下將散不散的熱度,艾格不由皺起眉頭,順著泛涼的海風來到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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