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你讓我覺得……”他停頓,忘記了要伸出去的手,“……讓我覺得我們好像也是老熟人。”
“……就像在哪兒見過一樣。”
他記起在堪斯特島,醫館窗口老是被一隻松鼠光顧,很久之後,才明白自己無意間搗毀過它的葉巢,回憶的過程讓思緒越發遲滯,“……或者我用火.藥炸過你的老家,但是忘了說抱歉?但我沒在那盛夏之島乾過什麽壞事,應該。薩克蘭德是個好地方……你去過岸上嗎?”
“岸上……陸地。”人魚胸膛響起低沉的音節。
艾格繼續看著他。
“海水落時,有一個……”他回望人類,許久,再次眨了眨眼睛,說,“溶洞。”
這聲音讓艾格放下那把頭髮,撐起臉側耳細聽。
“對,海邊有些地方會有溶洞,各種奇形怪狀的石頭,黑漆漆沒有燈。”他閉上眼睛,腦中是人魚好奇湊近的臉——姑且把那時不時湊近嗅一下的模樣叫做好奇,盡管他每一次嗅聞都足夠不動聲色。
“但不止溶洞,陸地比船上複雜得多,村莊,城堡,教堂,法院……哦,或者你更熟悉那些,恐懼。”靜謐的目光籠罩裡,他幾乎是昏昏欲睡了,“除了你的食物,人類還有很多好東西,恐懼之外的……喜悅,悲傷,憤怒,貪婪。”
“……貪婪。”喉嚨幾番滑動,人魚灰眸印刻眼前面孔。
然後,幾乎是在捕捉到這個詞的同時,他魚尾慢慢滑動,肩膀緩緩抬高,輕之又輕地探出一隻蹼掌。
蹼掌停在了人類閉起來的眼睛前。
如果紅發碧眼的人類在此時睜開眼睛,看清對面閃爍的灰眼珠,也許會警惕這一段無聲的靠近。
然而在這陣困乏的等待裡,黑沉夢鄉就快要籠罩,他聞到無限熟悉的海洋味道,宏大而冰涼的,以及悶熱中那陣水汽的舒適,氣味絲絲入侵,將每一寸酒氣安撫。
有截濕潤的觸碰輕輕落上側臉,是手指。他沒有動彈。
燭火已經燃了整整一夜,快熄了。
人魚一隻手掌捧著人類的臉,久久凝滯著,如同一艘正欲探尋的船遭遇了不可抵抗的擱淺。
掌心傳來規律的呼吸,牆上油燈劈啪一下跳動,那手指也就跟著一下彈動。
許久過去,在長久沒被打擾的寂靜裡,終於,蒼白手指緩而輕柔地開始移動,從下頜移到鼻梁,再從鼻梁滑到眼角。一寸一寸,睫毛的影子被探索,有縷紅發沾上手背……還能更近的呼吸,還能更深入的觸碰。
……貪婪。人魚低頭巡視,嘴唇無聲而念。
就在手指碰上耳朵,還待撫摸的一刻,艾格握住了臉旁的手腕。
他睜開了眼睛,望著頭頂燈光:“……一個關鍵,作為動物你可能不太懂。”眉頭輕輕擰起,半醒間他的神態幾乎是困惑的,“人類的耳朵不能碰。”
耳朵。艾格想。
一股沒由來的困惑驅散了小半睡意——它的軀體化作黑色的大船,嘴巴變成船長,頭髮化作船醫。耳朵呢,耳朵變成了什麽?
“耳朵什麽都不是,但就是不能碰。”他重複宣布。
與此同時,他視線下移,自己卻相當不客氣地把手伸向人魚耳畔,他記起他想碰一下那片長鰓。在對方不閃不避間,他打招呼般捏了捏:“鰓片學士。”
又和滿地的黑發握手:“頭髮騎士。”
最後,他手在地上一陣摸索,摸到地上的尾鰭,撈起來掂了掂,“尾巴。”盯著掌心看了兩秒,認出來了,“尾巴公主。”
掌心裡顫抖不停,終於,與禮儀有關的思緒稍微回籠,“……尾巴公主。”
隨後他閉起眼睛,慢慢垂頸。
一個標準的吻手禮,一觸即離。他親了親這截尾鰭。
第49章
一個足以讚美萬物的海上晴日。
雷格巴被伊登拖出艙室的時候, 先驚歎了一下這大好天氣。
“別擔心,喝多了找不到艙室而已,你瞧。”他帶著伊登往船頭走, 指著甲板上一路東倒西歪的水手, 醉鬼們都在呼呼大睡,“我們要做的, 只是從這堆酒鬼裡找出三杯就倒的那個。”
“是五杯, 後來我仔細數了數, 他喝了五杯!”如果伊登早知這個數,也許就不會讓艾格一個人離開,結果是他也喝多了,醒來才意識到同伴的夜不歸宿。
“老天,五杯!”雷格巴模仿他大驚小怪的語氣,“走吧,這邊, 讓我們一起去見見這位足足喝了五杯果酒才倒下的大人物。”
好天氣緩解了宿醉的壞心情, 面對異域人的陰陽怪氣, 伊登沒作理會。
他迎著清晨的陽光, 心想伊林港的早晨一直是這麽燦爛的嗎?明明昨天靠港前, 天和海都霧蒙蒙的。
“這樣的天……至少在甲板睡一晚不會被凍病。”伊登眼睛在四周搜尋,“也許我們得去底下找找他, 比起在甲板上昏睡,艾格更可能是走錯了哪間艙室,昨天他是朝這個方向走的,可前面就快是船長室了——”
話音戛然而止, 與前面人猛然止步的動作一起。
“……喂,大個子。”雷格巴全身靜止, 聲音輕輕,“那裡……快點證明我看到的不是幻覺。”
順著異域人顫動的瞳孔望去,有那麽一瞬,伊登覺得周遭的空氣通通都有了實質,變成了令人窒息的透明海水。
艾格沒在這裡,他可以依賴的同伴不在這裡,天知道伊登擠出這個回應花了多少勇氣:“是的……人魚。”他聲音更輕,帶著顫抖,“……為什麽它、它會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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