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格在上來前也掃過一眼甲板,這會兒他望著船桅飄蕩的旗幟,告訴伊登:“是奧托帝國的商船。”
“商船?武裝充足的那種?”那顆就快被暈船症支配的腦袋思考了一下,“既然是帝國的商船,為什麽我們不直接應聘上船?至少在報酬上,為這種大家夥服務怎麽也不會吃虧,他們總是在招人。”
“我們只是來晚了一步,如果我們上去後及時大吼一聲‘不是水鬼!’,也許他們會很樂意給我們提供兩份熱情的契約,為什麽不呢?”
“天才的主意。”艾格順口提議,“他們還會很樂意為強擄醫生的行為真誠致歉,在下一次靠岸的時候,遵照禮儀扶穩老人家的手臂、送他安全登岸。”
“……好、好吧,他們確實不像好人。”伊登做出判斷,“我以為我們能依靠契約順利上船的。一份傭金合理的水手契約,這可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為了這個,我沒少拖著筏板在海邊偷偷鍛煉自己,現在看來……這通努力唯一的回報就是在某個礁石上發現了你。”
艾格沒有對他的夢想發表評價,也沒有告訴他:五年前,遠渡重洋前來堪斯特島尋找巴耐醫生、卻不慎落難被他在礁石上撿到的倒霉蛋,正是從一艘商船的傭工契約中剛剛逃離。
所以,哪怕他們擁有名正言順的上船途徑,他也對所有需要親手按印的賣身契保持警惕。
自由民已經夠廉價了,但總有更廉價的東西。商人的白紙黑字和他們的笑容一樣虛情假意,這世道,法度雖然做不了農夫和漁民們的保護傘,卻總能成為貴族和商人們冠冕堂皇的剝皮利刃。當輪船在下一個港口停泊的時候,他並不樂意因為沒有按時登船,被一個商人像討論自己走丟的耕牛一樣拿著契書向當地法庭報案、惹來一連串士兵的搜尋。
盡管這是一件很難確定的事情——富有一艘大船的商人會不會斤斤計較一隻耕牛的丟失。
艾格覺得他們倆個都應該閉上嘴省點力氣,眼看著海風越演越烈,而他們還得用這個姿勢撐過半個夜晚的航程,他需要身邊這隻對大船充滿幻想的人形鸚鵡停下他的喋喋不休。
正在這時,腳步聲像應召他的想法一樣踩著甲板響起,聲音近在頭頂,伊登不得不警惕噤聲。
輪船在浪湧裡又一次晃動,黑暗裡,一片陰影突從頭頂襲來,沉重且毫無征兆地,帶著迅疾的破風聲——比眼睛更快的是耳朵對聲音的捕捉,艾格手臂一緊、迅速收背閃開了那片陰影。
與此同時,他眼疾手快地把伊登的臉往船壁上狠狠一按,將他差點脫口的驚叫及時按成了一聲悶哼!
重物落水聲在浪濤聲裡本來不該那麽響亮,但那片濺起的水花離他們實在太近了,兩人齊齊循聲往腳下望去。
一張青色的人臉一閃即逝,浪花打了個卷,把落水的軀體轉瞬吞了下去。
腳步聲漸漸遠離,潮濕的風裡似乎多了點什麽難喻的氣味,像腐壞蟲蛀的房梁、或者公墓深處的枯樹。
“艾格……”伊登咽了口唾沫,面色慘白,“……剛剛那是什麽?”
“你沒看錯,一具屍體。”艾格的臉色也不好看,他想到了巴耐醫生那把爬個樓梯膝蓋都會呻.吟的老骨頭。
伊登還想說什麽,艾格再次把他的臉壓上船壁,使他噤聲。
甲板腳步聲去而複返,伴隨一連串重物拖地聲,兩個船員的爭吵夾雜其中。
“該死的!我完全不想拿手碰他們,這鐵定是種會傳染的東西。”
“沒人想碰,你的意思是我來扔嗎?矮子,別讓我動手,我會順便把你和他們綁在一起,讓你們擁抱著下海去喂魚。”
一連串低聲的咒罵後,又是一片陰影從頭頂掠過,借著甲板上撒下的那點煤油燈光,這回早有準備的兩人把掉下來的東西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兩個被綁在一起的黑皮膚男孩,又或許是兩個成年男人,太過瘦骨嶙峋的身體讓人分辨不出他們的年齡,不同於剛剛那具屍體的衣著整齊,這兩人不著寸縷,全身皮膚黑得就快要融進夜色。
艾格注意到一雙滿是傷痕的手戴著木枷,沒曾掙動一下,“撲通”一聲,浪花四濺。
伊登瞪著眼睛等到腳步聲徹底離開,急忙道:“艾格……那是——那是兩個活人!”
沒錯,盡管和其中一人貼臉擦過時,那人麻木的表情和剛剛那張死屍臉相差無幾,但那確實是個活人。渾身赤.裸,銬著木枷的雙手……這就是比自由民更廉價的東西了,像發霉點心一樣被倒進海裡的奴隸。
會強行擄人、配有武裝的商船顯然不是什麽善類,此刻知道這艘船的主人還涉足奴隸貿易的勾當,艾格也沒有太過驚訝。
他低頭去看自己手心,一滴鮮血在手指收攏時落進海水裡,那是察覺到下落之物是活人時下意識伸出去的左手,不巧割上了木枷粗糙的邊沿。
他轉頭,與伊登四目相對。
轉眼三個死人,棕發青年正眼巴巴等著他說點什麽,艾格在船壁上蹭掉手中血跡,船壁久經浪打與日曬,他蹭了一手鹽渣,疼痛沒有打斷他的思索。傳染——他琢磨起那兩人的對話,對於一艘船來說,這個詞的威力恐怕和海嘯相比也不遑多讓。
“下一波巡邏的腳步聲離開後,我們就上去。”他說。
“……好、好的。”伊登點點頭,過了一會兒,他突然縮了縮脖子。冬季已經遠去,但海上的氣溫仍舊彰顯著與陸地不同的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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