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一個,它重又抬起了頭。
他繼續給它掏了一個。
這回人魚凝視了一會兒他的指尖,才再次湊上前,叼走果子的同時,灰色的眼睛也抬了起來。它一瞬不錯地看著池邊喂食之人,重複咀嚼、吞咽,就在艾格歪頭辨識著那灰色眼珠裡的意味時,它抬起了濕淋淋的手……在掌中吐出了一個褐色果核。
接著,它手指撚了撚這果核,肩膀抬高,胸膛湊近,將果核輕輕放到了他的靴子旁邊,蹼掌收回的時候,帶著一連串水滴。
它再次仰面看了過來。
這一連串動作緩慢幾近耐心,眼神專注而循循,如果這裡是青草鋪地的森林,這是一個森林裡的草食動物,這或許算得上是一個完美示范……教導幼崽進食的完美示范。
艙室裡有短暫的寂靜。
伊登愣愣看著。
“它吃東西了……沙果。它……它還向你吐了個核。”
艾格望著腳下的果核,好一會兒才摸了摸兜,已經沒有果子了。
人魚也好像飽腹一般,漆黑魚尾從身後緩緩劃至身前,脊背後靠,肩膀沉下水面,隻留一張瘦削面龐依舊仰著。
坐在窗邊的伊登遠遠看去,昏黃燈光中,那雙灰色眼珠沒有近看時那麽幽邃,它的側臉是濕潤安靜的,睫毛下淌落水痕的時候,有種特屬於動物的溫馴。
緊貼著牆壁的背部不知不覺間松開……不管是什麽動物,進食的舉動總讓人感覺親切,更何況,它吃的是兔子小鹿也會吃的果子。
伊登感到呼吸在緩和,手心也漸漸停下冒汗了。
過了一會兒,在艾格重新回到窗邊的時候,他甚至主動開口:“它竟然吃東西了……它以前吃過果子嗎?大海裡應該沒有吧。它還吐了個核……它知道什麽是好吃,什麽是不好吃嗎?”
他小心觀察著池邊那些泡爛的食物。
“池子裡各種各樣的食物不少……我們今天是不是還要再給它換水?”
是得換水,餡餅和乾酪的氣味泡上一天會成為災難,但換水也得等雨停。
帆索聲與腳步聲還在,窗外已經不再閃爍大量燈光,風聲也不像剛入夜時那麽呼嘯,或許大雨並不會持續一整夜。
當第一聲清脆鳥鳴落上甲板時,艾格意識到雨停了。
他閉著眼背靠窗扇,卻並未睡著。睜開眼睛,窗外一隻羽翼潔白的海鷗抖了抖身上水珠,短喙啄過僅有汙水的地板,在晨光中展翼飛離。他猜想了一會兒昨晚的風雨裡它躲在哪裡,舵樓屋簷?空酒桶?沙袋縫隙?……隨後他站起來打了個呵欠,手掌揉向脖子的時候,摸到了還未乾透的衣領。
像上一次那樣,他們開始給人魚的池子換水。
一整夜相安無事,伊登靠近人魚水池竟也沒那麽膽戰心驚了,拿走水桶,開門走出去,他腳步算得上輕快。
這個裝著人魚的木槽原是個能通向下層艙室的樓梯口,因廢棄而四面被封,為了不浪費儲水空間,才將底下打滿密實的木條。
艾格跳下只剩薄薄一層水面的池子時,能聽見下層中空的悶響。
想起人魚尾巴曾在甲板拍過的力道,他不由踩了踩腳底,感受了會兒腳下木板的厚度。
一低頭,就見一截透明尾鰭不知何時貼在他的靴子旁,柔軟活物似的像要抬起,他及時退了一步,才避免了一腳踩上去。
那尾鰭旋即便像扇面收攏,漆黑魚尾緩緩而動,重新回到了池壁邊沿。
往角落裡的人魚看去,它坐躺在那裡,背靠木質池壁,長發蜿蜒池底,正在安靜地觀察他。
一隻青蟹爬過那條貼壁靜止魚尾,它垂眸給去一眼,像看到了一塊細小落石,無動於衷。
望著這條分量不輕的魚尾,艾格才覺無處下腳。
這回池子裡的東西不像上次那樣好處理,貝類蝦蟹多為活物,體量又小,他甚至看到璧面貼著不少的海釘螺,它們原本會是廚艙裡蠻受歡迎的一道配酒菜肴。
回視人魚朝著這邊的眼睛,他思考該怎麽讓它明白,他需要它撐起尾巴離開池底,才方便清理。
他走了過去。
人魚臉頰隨之抬起,它面容沉靜無波,尾巴卻仿佛是有自己意識般,幾乎是和他腳步同時窸窣而動,等走到人魚的肩膀旁,那長長的魚尾已經圈攏起麂皮靴子底下小小一塊地。
艾格目光在黑尾上停頓了一瞬,沒有退開腳步,這是個還算相安無事的距離,這條魚尾也尚未長到可以像蟒蛇那樣通過纏繞致命。
清晨的光線已經完全進入了這個艙室,日光中,那雙抬起來的灰色眼珠看上去透明見底。水池乾涸,深度剛到人類腰際,但已經可以淹沒過這條坐躺著的人魚頭頂。
打量了一番它黑發淌水、可以說得上是溫順的神情,他彎下腰,向那截濕淋淋的肩膀伸去了雙手,人魚的後腦杓忽地碰上池壁,尾鰭啪嗒拍了下地。
一手濕滑肩背、一手冰涼魚尾站起來的時候,艾格才覺怪異。
這具活生生的動物比一隻角鹿屍體沉重多了,肩膀旁的臉頰是人類的,右手掌下的皮膚觸感也是人類的,甚至還有一隻手臂在往他肩膀處抬來,他臉頰偏側,眼睛下意識跟過去,那手臂才停了停,帶著一連串水痕離開垂落。
還有人魚脖子上那一長串項鏈似的黑色怪石,碰上了他的脖頸,是比掌下魚尾更冰涼的觸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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