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上清晨明亮,風裡的柔軟讓人感覺仿佛昨夜不存在風雨。
經歷了人魚艙室裡相安無事的一晚,伊登看到天邊那抹象牙白的時候,突然想起了自己從黑暗洞穴裡走出來時的如釋重負感。
那會兒他踩在雨後濕潤的野地裡,走遠之後轉身再看洞穴,腦子才平靜下來,後知後覺洞裡其實岩壁低矮,他也可以看清黑暗裡的滿地青苔,估計往深處多走一兩步,就能碰到洞穴盡頭,沒有吃人野獸,也沒有危險。
回想昨晚的恐懼,伊登暗自羞愧自己這番半點長進都沒有的虛驚。
來到船舷旁,他把木桶裡的食物倒進海裡,放下繩索,打好滿滿一桶新鮮海水,正要走回水艙時,不遠處突然傳來了一陣騷動。
轉頭看去,那裡有不少船員圍聚……似曾相識的漁網落地聲,似曾相識的打撈騷動。
“不會……又有一條人魚吧?”
他想馬上遠離這騷動,可周圍那麽多人,天光又明亮……好奇心又驅使他湊了過去。
他沒敢湊太近,就這幾步的距離,他已經隱隱不安,有船員擦過了他的身側,飛快奔往了船首,還有人在退離人群,面色發白地乾嘔了一聲。
看見甲板上東西的一瞬,他才知這騷動裡夾雜了多少難言驚恐。
那具皮肉模糊的人骨攤在地上,潮濕漁網緊緊纏繞。
仿佛經歷了鯊魚群殘忍的撕咬,骨架上的手指、腳趾與一條小腿已經消失不見,裸露的骨頭潮濕發青,僅剩的皮肉與泡爛的衣料攪在一起,像拌過的肉雜糊一樣分辨不清。
在那個眼眶空空的腦袋上,伊登看到了剩下的殘缺面孔,皮膚像泡發的龜裂樹皮,一道稍淺的痕跡縱貫其上。
左臉頰上……一道長長的疤。
帶腥海風裡,忽而傳來了奇怪的味道,那味道像恐懼帶來的幻覺,腐壞蟲蛀的房梁,或者公墓深處的枯枝。
腦海裡幾乎立刻有張面孔從黑色水面冒出……他是誰?他叫什麽?艾格說過,對,他說過,“頭頂光禿的家夥,寬臉,厚嘴唇,左臉上有道長長的疤”,對,疤!他們見過那屍體被拋進海裡,很多天前,在這艘船早已遠離的海域裡,浪花打了個卷,卷走了這具屍體。
他沒能撿起地上木桶,退了兩步,轉頭就往水艙跑去。
他不知道這是怎麽發生的,這麽可怕的屍體!有那麽一瞬,他覺得那些關於洞穴猛獸的恐怖幻想猝不及防成真了,自己正在被一個看不見的黑影往洞裡拖去。
水艙門往兩邊大開,伊登氣喘籲籲扶上門,腳尖差點拌上門框,一抬頭,他好像才明白那個令人恐懼的洞穴在哪裡,突然停下了激烈的喘息。
艙室裡,他看到……艾格在將人魚橫抱到池邊。
穿著半濕亞麻襯衫的同伴完全背對著門口,他身側垂落下來的那截黑色魚尾是溫順的,另一側垂下來的那條滴水手臂也是不動的,在他的肩膀上、脖頸後面,人魚的臉頰在微微後仰,對於橫抱它的人來說,這應該是個生不出警惕的動靜。
可那張蒼白臉頰上的神情一覽無遺。
它灰色的眼睛在滑過一縷翹起來的紅色發絲,沉浸而專注,如果目光有觸碰的手段,那它一定是在一根根地從髮根撫摸到發梢。
它的呼吸大概和那個紅色鬢角隻隔了一隻手掌的距離,臉頰微微後仰時,鼻尖就朝向了近在咫尺的那段脖頸。忽然地,它閉了閉眼睛,蒼白下頜抬起,臉上出現了一個長長的、深深的無聲嗅聞。
隨後——伊登也不明白,自己的眼睛明明和手指一起在抖,為什麽能將那麽細微的動靜看得那麽清晰,但他知道,沒有一個動物會擁有這種神情——隨後,那前一秒還深邃優雅的類人面孔上,整個右臉頰的肌肉都抽動了一下,仿佛有什麽可怖的東西在湧動、卻又被狠狠克制過的細微抽搐。
耳朵一樣的長腮滿足喟歎般地在緩緩張開,又屏息似地,輕輕收攏了。
像是對門口回來的慌亂人影早有察覺,它轉了轉眼珠,平靜望了過來。
柔軟晨風裡,它側臉濕潤安靜,睫毛下淌落水痕的時候,有種特屬於動物的溫馴。
……唯眼珠幽邃發灰。
細密的疙瘩慢慢爬上手臂與脊背,汗毛根根豎起,伊登忽覺毛骨悚然。他想開口說點什麽,使喚一下雙腳,嚅動一下喉嚨,喊一聲艾格,但人魚就這樣望著他呢。
第17章
艾格沒能親眼看到那具屍體,等到他給人魚清理好池子,甲板人群已經被疏散。
直面了屍骨的伊登嚇得不輕。
醫生的屋子是日曬和草藥的氣味,聞起來就快像堪斯特島那個安全溫暖的診所了,棕發青年卻像是坐在什麽可怕的地方,老人家不在這裡,不然看到他此刻的模樣,鐵定會給他來一劑安神藥。
“像……像鯊魚咬的,我看到了獠牙的印子,骨頭上,臉上,都是牙印,得是十頭……不,一百頭鯊魚的功勞。”
但這不是最令人膽寒的地方,屍骨的身份被再三確認為加萊,那個死於疫病的船員本該沉在了離潘多拉號千裡遠的海域裡。
“死人自己爬上了船”,船員們這樣說。
與此同時,這突發的詭異之事讓很多人想到船上唯一的詭異生物,人魚。艾格關上儲水艙門、走過撈出了屍骨的船舷旁之時,聽到了不少談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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