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結果是人魚在別人的看守時段自己跑了,事務長也別衝我們兩個偷渡者笑,伊登怏怏心想。
凱裡所猜沒錯,水艙前確實空無一人。
上了甲板才知外面又起霧了,遠遠的,連本該熱鬧的廚艙也沒有聲音傳來,往人魚艙室走去的一路上,他們甚至沒有見到一盞油燈,巡邏的水手就像是有意避開了這片地。
海霧飄飄浮浮,伊登望著那扇木門,腦海裡又出現了清晨時分門前的一瞥,那種突如其來的巨大恐慌已經不見,化作隱隱的不安,淌進了細密血管。
他想跟艾格商量不要進去了,可是想到門後人魚能聽見他的聲音,想到那雙他每每開口喊艾格就會轉過來的灰色眼珠,他連發出聲音這回事好似都很艱難。
他貼在門口,望著同伴照常開鎖,推門,亮燈。
屋裡,水波聲與推門聲幾乎同時響起。
等到燈光完全灑落這個人人都在畏懼的地方,才知同樣是靜謐的空氣,水艙內的波瀾不驚與甲板上的陰影四伏有多麽格格不入。
水波是無聲的,毫不驚擾的。
那條來自大海的神秘動物明明上船才五天,卻像是那種久經豢養的家寵聽到了熟悉的腳步,大半胸膛都聞聲露出了水面,灰色雙眼順著來人的雙腿,一路抬至紅色的發梢,完整將眼前所有端詳過一遍,才略微沉下肩膀,回至一個更無害的水中姿態。
黑發飄在水面,它緩緩來到更近的池邊。
如同一個優雅上桌、等待擺盤的紳士,它望著來人,一隻蹼掌抬出水面,手指和長發接連搭上池沿,一連串漣漪從身後水面漾開。
艾格腳步停下之時,門邊的伊登瞥見它身後一截張開的尾鰭小幅度拍打了下水面,又隱沒不見。
他感恩這個距離看不太清那雙灰色的眼睛。
如果人魚也能和他們一樣做夢,伊登心想,相比昨天雨夜開門時它的樣子,今晚它鐵定不是從噩夢裡剛剛醒來。
第20章
艾格能清楚地看到那雙灰色眼珠。
他率先掃過的是水池。水面乾淨,無需清理。
船上所有的食物一一試過,直至今天已經沒人給它投食。可以預見,如果這動物不會因饑餓表現得奄奄一息,短時間內,估計不會再有人用食物弄髒水池,縮在門邊的同伴會為這件事松一口氣。
他打算離開,轉身的時候,看到了人魚抵在池邊的蒼白胸膛。
依舊是那道傷口,撕裂的皮肉慘淡掀起。望著這絲毫不見愈合的傷口,他這才想起,他們還沒告訴水手長,人魚會進食,它吃了沙果,兩個。
靴子在地板上停了一陣,人魚頰邊鰓片輕柔開合了足有十幾下,而那雙灰色的眼珠望著水池之外紅發碧眼的人類,始終未曾眨動一下。
他能清楚看到那雙眼珠。
濕潤且幽靜的,昏暗燈光下,像片灰色海霧,煤油燈探照著的一片海霧,走上一步,光亮就會往前竄上一分。
手中的鑰匙放回兜裡,他轉身,跟門邊的伊登商量:“去廚艙給它拿點食物?”
伊登雙腳不安地動了動。
他並不希望接替理當由白天值班船員負責的這項工作,可是他也知道,沒有動物不需要進食。他們發現了人魚會吃東西,現在艙室卻沒人投喂。
他點點頭:“……那你自己小心,別——”他躲著不去看人魚,猶豫提醒,“別拿背後對著水池。”
“沙果。”艾格繼續道,“乾棗,豆梨,胡蘿卜,酸黃瓜。”
再一次地,說著這些水果蔬菜,他想起了那個海面下的黑影。
“肉食也來一些……生的熟的都來點。”
如果未曾見過人魚聞見他手掌血味時一瞬扭曲的面孔,他此時也許不會聯想到那日海面下的黑影,他都快記不起為什麽在船舷上那一晚,他會判定那黑影“擁有獠牙”了。
他現在知道了,人魚沒有獠牙。
他同時也知道,對於這樣一個神秘未知的動物,如果它真有什麽致命手段,也許獠牙才是最讓這艘船安心的一種。
單獨等候時,夜色完全靜謐,甲板上除了海浪,連風聲都藏在海霧裡。
門外的景象依舊是那副樣子,像是有什麽可怕的東西會從海霧裡猛然躍出,但等到兩盞煤油燈慌亂相對,彼此才發現對面不過是個人影。
艾格望著那片海霧,用脊背對著門後水池,體會著那一道緊隨不放的目光。他曾無數次走過冬夜密林,用皮膚感受過黑暗裡野獸的虎視眈眈,熟知被危險尾隨的感覺。
可等他對著夜霧出了一會兒神,回身看去。
人魚手肘貼服地板,魚尾靜在水底,水痕在順著它的長鰓、發絲、手臂上的鰭,順著每一處光滑的皮膚悄然淌下。
它仰著瘦削下巴、眼珠浸在燈光裡一動不動的樣子,看上去幾乎像隻溫順親人的動物在等待喂食或撫摸了。
遠遠的,伊登抱著一大堆食物走出黑霧,手裡的燈在暗中搖擺不定。
艾格把餐盤擺到了人魚面前。
餐盤滿滿當當,得是七八個成年男人的晚餐分量,他不知道他氣喘籲籲的同伴為什麽對人魚的食量有這種估算。
人魚的身軀在水裡靜止不動,眼睛順著蹲身之人的手臂,低頭看向了餐盤。
好似沒見過這些食物般,灰眼珠徐徐滑動,逐一端詳過每一種食物。水果,蔬菜,肉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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