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而又抬起頭,眼珠凝在池邊人的身上,更緩慢的目光,逐一端詳過近在咫尺的臉頰。發稍,眼睛,睫毛,鼻梁,嘴巴,停了停,繼續滑至下巴,喉結,乾燥衣領。
在那雙眼睛探索般的注視裡,艾格敲了敲餐盤,發出一點催促聲響。
於是人魚目光跟向了敲在餐盤邊沿的修長手指,蹼掌移動,也搭上了餐盤。
你得允許它好奇,伊登想到艾格的話。
它看起來可真不是一般的好奇,它都連續好奇好幾天了。他真怕那仿佛黏在了同伴身上的眼珠動著動著會一瞬瞳孔緊縮,那鰓部會猛地張開、臉部會突然扭動,露出讓人膽顫的神情。
可是它開始進食了,長鰓輕柔合攏,神情也很平靜,看著地上一盤亂糟糟的食物,蹼掌將一個沙果遞至嘴邊。
“……那些都是凱裡給我的,他醉得不輕,把桌上的食物都掃到了我懷裡。”
見艾格在餐盤裡挑挑撿撿,撥出個空酒瓶,伊登說明起那超量的食物。他坐回了門邊,縮回腦袋,不敢再看人魚,努力讓那溫順的一幕停在腦海。
“廚艙裡大家臉色都不太好看,所有人都在聊壞天氣和壞心情,聊自己的噩夢,食物剩下很多,沒人管我拿了多少……人人都一副食不下咽的樣子。”
人魚的進食卻很順利。
它慢慢地,一個一個嘗過餐盤裡的東西,像任何一個食譜豐富的雜食動物。
咀嚼和吞咽都是無聲的,緩慢得讓人懷疑那牙齒是個久未使用的工具,它將土豆生吃,咽下發爛泛酸的豆梨,品嘗的神情也未露出異樣,甚至可說專注,直讓人懷疑它是否存在味覺。
但是它記得吐核,每一個果子。
它看到了肉食,手指掠過,伸向一旁的胡蘿卜,它沒碰肉食,食譜簡直不能更人畜無害。
艾格翻了翻餐盤,給它遞去一條魚乾。
人魚喉頭滾動,未經咀嚼就咽下了嘴裡的東西。
尾巴在水裡輕擺,它伸手接過魚乾,攤在手掌注視了有一會兒,才抬起下巴,對上池邊投來的觀察。
它吃下了魚乾,用的是更緩慢的咀嚼速度。
接著,他給它遞了一塊鹿肉干。
它依舊接過吃下。
熏牛肉,撬開的牡蠣,而後是生魚片,鱈魚、銀鮭魚,各種各樣的生魚片。
人魚將肉食一一吃了下去。
漸漸地,它不再向池邊餐盤看去。
那帶鰭的一隻手肘靜靜擺在地上,另一隻垂在水裡,肩膀至胸膛的肌理收入水中,哪怕傷口猙獰,它每一次呼吸起伏也是極盡平緩的。它眼睛隻盯著偶爾湊來的手指,間或看兩眼頭頂人類的面孔。
像是在等候他繼續伸手湊來鼻端,默認了接下來的方式是他遞它接。
像是比起滿滿的餐盤,它更感興趣的是喂食這種玩法。
餐盤空了大半,艾格往它面前推了推,讓它自己繼續。
這個安靜的動物似乎總能領略池邊人類的一舉一動,它順從低頭,又拿起一個沙果,重複咀嚼,吞咽,不疾不徐,重複一個令人心安的規律。
艾格看著它進食。
這應該是它上船來的第一頓。
進食是所有的動物的本能,食譜裡的東西擺到面前,然後遵從饑餓的意志,放進嘴中,咽下肚裡,就那麽簡單。
可如果這些普普通通的東西確實在它的食譜裡,在這之前,它又是為什麽對這些東西視若無睹。
注意力逐漸從人魚進食的動作上離開,來到靜止水面。他看到水下的漆黑魚尾幽幽逶迤,那黑色似煙似霧。
腦海裡出現幾天之前那個海下黑影,不由自主地想像這漆黑尾巴跟隨這艘大船遊動的情形,長尾在海裡的擺動一定是迅疾大幅的,海洋那麽寬敞,所有魚類在大海裡都是這樣。
又一次地,他幾乎是起了好奇。
如果它有躲藏與跟船的機敏,又是為什麽留在這個看守懶怠的小水池。
人人都有上船的理由。伊登來到這艘船,是為躲避海軍強征。醫生來到這艘船,說是因商人強綁。那病懨懨的船長呆在這艘船,說是為經商與前往帕斯頓港,他自己則說他是跟隨老人而來。
那人魚呢,假如它會開口,它會怎麽敘說自己跟隨的目的?它會有矯飾的心機嗎?
人類咀嚼是為品嘗,吞咽是為饑餓,搭上酸澀水果與蔬菜是為營養。而它呢,它終於吃下了種種食物,仿佛這一切正中它食譜,餐盤將空,又仿佛餓了很長一頓。
靜謐燈光中,人魚突然停下了餐盤前的動作,像是注意到了頭頂饒有興趣的觀察已然從它的進食舉動上移開。
它抬起了頭。
艾格回過神,才感覺到那雙眼睛又來到了臉上,灰色眼珠自下而上地凝視著。
那隻濕淋淋的蹼掌搭在他的靴子旁,似乎隨時都會搭上靴面,這過近的距離總讓他覺得自己稍不留神,就會一腳踩上。
如伊登所說,他那隻腳給過它肩膀一記,動物哪怕不記仇恨,也知疼痛,得有一定的流血經驗才能失去對疼痛的敬畏。
任何動物都該懂得避讓疼痛。
蹼掌旁那截一直搭在池沿的黑發已經不再淌水了,泅濕發絲貼在木板,漆黑泛藍,水澤有光。
那發絲的光澤跟人類的不太一樣,更為輕盈與黏膩,看上去仿佛某種神秘未知的藻類。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