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格感到背後的商人仍舊在注視。
“做客敘舊,還能有什麽?”他回答他,將空空的兩手插進一無所有的兜裡,“鄉下小島窮得一乾二淨,老朋友總不會因我沒帶禮物而大發脾氣。”
門沒有關,他邁步而入。
第51章
利瑟爾·德洛斯特並不是一個隔著五年時間還能令人印象深刻的人。
作為曾經被放逐的帝國貴族, 德洛斯特遠在上個世紀就投靠了北海的自由之地,在雪山與大海的見證下宣誓效忠,成為了加蘭海姆代代相傳的封臣。
而利瑟爾作為現今德洛斯特公爵的繼承人, 從小生長於加蘭島, 在加蘭海姆的長子出生以前,據說他曾是領主夫人最信任的近衛, 更得北海領主親自教導航海術和博鬥術, 可以說是城堡裡最受寵愛的貴族之子。
但艾格對於他此前的風光完全難以體會, 印象中利瑟爾·德洛斯特一直只是個跟在安潔莉卡身後的影子,卻不得小女孩的喜愛,後來就變成了跟在他身後的影子——孩子相繼出生,母親將信任的親衛分派,一半派去保護熱衷冒險的男孩,一半派去看住無法無天的女孩。
“我討厭那條可憐兮兮的落湯蛇,有誰在欺負他嗎?幹嘛總是一副被我揍了一拳的樣子, 也不許他跟著艾格, 不許!”安潔莉卡的喜惡向來任性, 曾直言要把小蛇送離加蘭島, 送回德洛斯特公爵身邊, 因她討厭他總是低垂的腦袋和受傷的笑容,卻被母親捏著臉教導禮數。
時隔多年, 艾格無法記起那道影子的面貌,不記得他的榮譽,不記得他的宣誓,唯獨記得母親為女孩的任性之言深感抱歉, 還有借他之手、送給小蛇的那把槍——精心特製的一把雙筒短.槍,每一個看到的將士都曾目露羨豔, 火.槍使用的麻煩永遠在於每次發射前的裝填彈藥,而一聲槍響、連續的兩發子彈是那把雙筒火.槍最大的特點,對戰中往往會讓敵人猝不及防。
十步之內,再蹩腳的槍術都能命中對方的心臟。
一聲槍響,兩發子彈。
然後,她流出來的血染紅了整間書房。
人們竟能如此盲目?悲憫一窩海蛇的野心。到頭來誰都沒有小女孩的一雙眼睛看得清楚,逝者的致命傷將陰謀家的面具徑直撕開,而幸存者久久擁抱屍體,不得其解。
此時此刻,在闊別多年的海蛇大船上,利瑟爾·德洛斯特坐在屋子中央,腦袋不再微垂,神情也不再像過去那樣,仿佛永遠備著一個賠禮道歉。
他帶著毫無陰霾的笑容迎接來客。
“瞧瞧商船給我帶來了誰?我得給伯倫送上十箱賞金!整整五年——讚美諸神,讚美大海,讚美幸運之港伊林!我本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我的殿下。”
黑發藍眼的男人站起來,才發現昔日需要屈腰對話的小少年已經高了他大半個頭,門口投下的影子遮住了室內大半光亮。
“諸神保佑你長大了,過來,過來,讓我好好看看你,艾格。”
“不必,我臉上可沒畫著剩下的火.槍圖。”
熱情笑語還沒落地,利瑟爾·德洛斯特的笑容登時被掐斷在臉上。霎時間那張斯文的面孔定格於一個不受控的怪異表情,他眨眨眼,仿佛聽不懂對面拋出的話。
“怎麽?總不會跟其他海上乞丐一樣,你更想在我臉上看到消失之島的航線圖?”
語氣像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問好。艾格沒有向前,沒有抬高嗓門,當然更沒有假裝耐心。耐心和賣弄友善是對方的拿手戲。
“這一點你比我更清楚,德洛斯特,航線在你手上。”
沉默隻持續了短短片刻,利瑟爾的表情慢慢回歸尋常,重又坐了回去。看似平靜的空氣裡,他將故人的面孔細細打量,“讓我好好看看你”,目光在踐行他剛剛所說。
“非得這樣嗎,殿下?”
然後,他溫情脈脈道:“我以為我們可以先坐下來,喝上一杯來自北海的杜松酒,好好敘會兒舊,這些年來,我沒有一刻不在憂心你的流落。”他抬起一隻手,再次要求,“坐下來敘敘舊吧。還有,稱呼我的名,利瑟爾。別太生疏了,久別重逢的朋友不應該互相擁抱嗎?給予友愛和諒解——像巴耐學士常常教導的那樣,過來我這兒,面對面坐下,就當是哄一個老人家開心——”
這一刻他的語氣格外寬容,每一個表情都在從容彰顯一個事實,他才是這間屋子的主人,是贏家,是掌控者。他重新微笑起來。
“雖然老人家不在這兒——忘了告訴你,侍者在另一件屋子裡好好照料他,要我把他請過來嗎?”
艾格對著那張臉看了幾秒,從挑起的嘴角到興致勃勃的眼睛。人們竟會如此盲目?野心與虛偽明明一覽無遺。
“你在用老頭威脅我嗎?”他問,一邊找了把椅子就近坐下,和屋主距離之遠明示他對這場做客缺乏興趣,“用他的一隻手?一條腿?還是一條命?”
“老人家可聽不得這話。”
“好樣的,我怕極了,就快要二話不說聽命於你了。”他把肩膀靠上椅背,眼睛落在屋外空氣,似乎對話的人也是一團空氣。
利瑟爾搖搖頭,他年長頗多,此前從未擺過長者架子。
“看得出來巴耐學士的失職,鄉野小島在你身上留下的印記不少,是那些野蠻人教會了你這麽做客和奚落人的嗎?”他格外和顏悅色,又不乏鄭重地說,“交談時最好看著對方——索菲婭夫人在這兒的話,該訓導你的禮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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