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侍衛長困惑抬頭, 他才開口道:“海蛇號也曾有一條人魚夥伴。”
侍衛長埃裡克想起了那半條殘忍的黑尾,他沒有接話。
“每個人都擔憂過,與虎謀皮的風險。因為那種動物缺乏矯飾的天賦,從未掩飾過自己貪婪。”
“貪婪——”回想中的黑發貴族陷入長久停頓,“你明白嗎?埃裡克,那種戰栗,當它冒出海面, 衝你揚起笑容, 你知道它和你心靈相通——貪婪是動力之源, 利益可以交換, 人性即是破綻。它同樣擁有人性。”
侍衛長低下頭, 他知道這裡不需回應。
“多少年了?海蛇號一帆風順,風暴用來抗擊海盜, 恐懼用來製造威懾,德洛斯特從來都很珍惜這位大海來客的友誼。”
他的視線從甲板移至遠海,遠海風平浪靜。
“然而……動物終究只是動物,從它胃口越來越大開始, 它逐漸明白這場遊戲裡它擁有更多籌碼……與人類不同的一點,動物永遠不懂對自己的欲.望加以節製。”
黑發貴族路過始終低頭傾聽之人, 來到長桌旁,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瞬間室內酒香四溢。
“潘多拉號的人魚似乎個性迥異。”他突然道。
侍衛長抬起頭,知道自己這時候該說點什麽:“它……那條人魚幾乎不說話,似乎無害……至少對殿下無害。”
帶著酒杯重新來到窗口,太陽就快要爬上桅杆頂,黑發貴族沒有去看匯報一天比一天更簡短的陳述之人,也沒有對這言之無物的信息表示追問。
“比起一條神秘動物,你更像在說北海的太陽會升起,加蘭海姆理當獲得海上萬物的友誼——說起來,快要有多久沒見過這裡的太陽?輪船好像把我們帶來了異鄉。”
他問侍衛長:“你也曾在這裡長大嗎?埃裡克。”
“回大人,我生長於貿易之港阿比瑟。”
“容我表示遺憾,那個被海盜燒過的港口。三分之一的居民死於劫掠,還有貧窮和饑餓。”
“諸神保佑,我的家人都還在,父親,母親,和兩個小妹。”
德洛斯特回頭打量他。
“你曾在加蘭島受封騎士,自那之後,快要多久沒見過家人?七年?八年?”
“八年了,大人。”侍衛長深深低頭,停頓了幾秒,如實告知,“輪船在阿比瑟港口停靠了三日,殿下下船散心,侍衛隊跟隨他的腳步走遍了港口……正巧途徑我家所在的村莊,我得以給他們留下了一袋金幣和一點乾糧。”
德洛斯特收回視線。
“一袋金幣……如果你提前告知家鄉所在,你可以留下更多。”
侍衛長道:“足夠了,大人。我不過是最低賤的傭兵出身,有幸在幾場戰役裡獲得領主賞識,冠以榮譽的頭銜。這個榮譽和一袋金幣足夠我家人過上好日子了。”
“你由領主受封騎士,然後呢?你是怎麽成為了德洛斯特的一員?”
“然後……同樣因為幸運,德洛斯特公爵在一場劍術大會上對我另眼相看,‘海上槍術盛行,如今能使得一手好劍的年輕人不多’,公爵閣下這樣說。從此我便跟隨他在紅鱗號服役,直到您繼承了海蛇號。”
“這麽說來,你本該成為加蘭島的守衛之一,是城堡裡享受榮譽的劍士,不該在海上風餐露宿。”
“我喜歡海,大人。北海的子民愛戴海洋。”
“沒記錯的話,我們殿下很早就開始參與騎士的受封儀式。”德洛斯特晃動手中酒液,“我該想到的,你見過他。”
侍衛長沒有否認。
“殿下……殿下不常來,他往往只出現在受封後的校場,在窗邊觀看劍術比試。平民出身的騎士需要耗費大半積蓄,才能鑄得一把寶劍,偶爾……有的時候,他會隨手送給那些人一把劍,‘破鐵砍不過青鋼,劍術比試的前提是雙方武器的公正’,他對裁判說。”
騎士的臉隨著聲音再次低下,手中陳舊的劍鞘始終藏在披風之下。
“……但那時候他還是個孩子,而我只是那年受封的十四位騎士之一,他不會記得我。”
“你卻記得很清楚。”
騎士沒有應聲。
黑發貴族望著自己的酒杯,酒液鮮紅,在日光下晶瑩剔透,使人想到了那雙眼睛。
那不知何時、又是因為何故出現的一雙紅珊瑚。
他聞著酒香,困惑並沒有妨礙他品味這一切——無畏之人的軟弱,高貴血脈的淪落,還有上位者的慈悲。他幾乎是心生憐愛了。
“我又何嘗不是呢?”他寬容地說,停下對騎士的追問,“往事歷歷在目,我幾乎是看著他們長大。我們的王子和公主品德高貴,純潔爛漫,每晚都聽著童話入睡,劍與騎士,勇者打敗惡龍,邪惡戰勝正義……”
“……但我不愛聽那些故事,我喜歡歷史。”
“歷史裡偉大的人物總在消亡,古老的家族總在沒落,一場變革誕生了,再由勝利者書寫——歷史記錄著一個世紀以前,德洛斯特被宣布反叛,從大陸來到了這片海上……父親總說大海接納了我們,但德洛斯特不該忘記,這個被流放的家族扎根於帝國豐饒的土壤。”
最後他抿了一口酒。
“歷史還告訴我們一個真理,使人高貴的不是血脈,是權力。”
除了濤聲和海風,艙室裡落針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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