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格巴壓低聲音:“非得當著人魚的面討論這些嗎?討論怎麽嚇唬他?”
“沒辦法, 解咒就得這樣……”
“那麽……誰去把這個蟲子塞他手裡?”
“……誰去?”
伴隨門外竊竊私語, 艾格醒了過來,第一時間卻沒有睜眼,他已經習慣了用耳朵而不是眼睛來迎接早晨。直到他感受到視野的變化,光亮隔著眼皮,像殘留的記憶余影。
他睜開眼,晨光自床頭傾瀉,一雙灰眼睛早早等候在那裡。
趴在床邊的人魚望著他, 沒有像往常那樣立刻湊近, 只是輕之又輕地動了動鼻子。他從枕頭邊緣投去注視, 注視著睜開的綠眼睛。蹼掌伸過去, 又停住。
還沒徹底蘇醒的、鮮豔的綠, 盡管已經對這抹綠熟悉至此,卻依舊會為它的閃動陷入驚奇的屏息。
艾格握住臉旁的手指, 許久未見的明亮讓眼睛有些不適,不由又閉上。但他已經看到了,“……是個好天氣,薩克。”
回答他的是遍布臉頰的輕嗅, 人魚不停地去確認那微不可察的恐懼余韻。哪怕每一絲空氣都在告訴他,恐懼早就消散在了前半個夜。
“比起蟲子。”艾格說, “我還是更喜歡做夢這種方式。”況且那也不能算是噩夢,他感到長覺後醒不來的困乏,一時半會兒不想睜眼,也不想從被窩裡坐起。
“更別說我早就不怕那種蟲子。”
尾鰭在床壁上輕輕一拍,那是相信的意思。
冰涼的吻落上眼睛,流連不去。艾格攬過低至枕邊的腦袋,在半睡半醒間迎接這個吻。長發半濕,當他的手一遍遍順過長發,又摸過那片帶著潮意的耳鰓。人魚去嗅他松開的手,知道這一天都能從那隻手上聞到一點海水味道,與自身相同的味道。於是他短暫忘記了恐懼的氣味。
門外,關於水蛭的大聲密謀徹底終止,三個人面朝船舷,背後的門早就關上。
“現在,我們應該做點什麽?”
“幫忙把窗戶也關上?”
“向右轉,離開這裡,走向廚艙。回來告訴他們早餐很香,但已經沒了。”
眼睛重見光明,一切都變得簡單了起來。
閱讀,寫信,確認上岸事項,就像每次遠航船歸鄉時掌舵者會做的那樣。重現的世界裡有重現的島嶼,天空被群山佔據,銀藍色的海岸線每天都在霧裡升起。輪船慢慢靠近,島嶼從朦朧全貌慢慢現出龐然一角。
從人魚認出海崖上的一扇窗戶開始,他們看清了高高屹立的城堡。艾格感到了這位海底居民對此地的熟悉。半個老鄉,他這樣稱呼他。不由問起他最常打獵的地方是哪裡,看風景的地方又是哪裡,又是否在哪個幸運的地方把腦袋冒出過海面。人魚朝向城堡窗口下的那片海。一直是那裡,他告訴他。
然後他帶著好奇去看屋頂間長出來的墨綠松林,那是和離開時不一樣的繁盛面貌。
於是艾格跟他說起島上和海裡不同的那些。盛產木材的松林,冬雪融化匯成的河水,船隻得以停泊的深水港,潮漲時會消失的淺灘,那些時隔多年、登岸時仍舊會看到的東西。
後來他講到了人,逝去的人。
艾格沒有去看過桅杆上死不瞑目的德洛斯特,也沒有去看過船醫室的遺體遺物。遠方的毀滅足夠殘酷嗎?他們的臨終足夠悔痛嗎?他沒有繼續品味那些絕望。無論哪個人、哪個家族的滅亡,都不足以寬慰這裡逝去的魂靈,被毀掉的東西更無法用仇恨重新建立。
他只是一天比一天用更久的時間去注視每隻落上船舷的海鷗。
輪船抵達的時候,人群仰頭環顧,面帶驚奇一個接著一個登陸。
艾格卻沒有在第一時間下船,一直到人群散去,碼頭空曠如初,他才在第二天的早晨走上船頭,望去海崖:“我得去一些地方,試著找找……”
“……女孩。安潔莉卡。”
人魚目送人類登岸。
但事實上艾格分不清該去哪裡尋找她。下了船,走出碼頭,面對這裡每一個都知道會通往何處的岔路,他卻開始止步。去她喜愛的地方嗎?她說過的地方嗎?可她喜愛的、說過的地方遍布了這座島嶼的每一處。最後他沿著最長的一條路,登上了最高處的那座城堡。走進洞門,是一道比山路更長的回廊。
透過石砌的窗,他回頭看去。紅珊瑚依舊矗立在那些地方,一塊連著一塊,像這片土地結成的痂。
似乎有聲音從地底升起,回蕩在空曠的屋頂下。起初他以為自己聽到了人聲,停下腳步回過神,才知道那不過是風吹起窗扇,還有遠處的鳥鳴和一對停上窗口的翅膀。
艾格望著那隻海鷗。
鳥喙啄過空空的窗框,一無所獲。它飛走了。
最後,習慣把他帶到了回廊盡頭的那間書房。
入門是一個巨大的落地鍾擺,灰塵厚厚堆積,玻璃被銳物敲碎,鍾擺卻從未停止。精密的機械由書房的主人親手所造,時間的考驗獨獨在它身上不留痕跡。
艾格點起一根蠟燭,拂去雕花上的積灰,打開了碎裂的玻璃櫥窗。
鍾面下有八根鎏金的音簧,隨著手指慢慢撥動,它們響起了古老的、秘密的音律。音律讓時鍾的側面跟隨響動,橡木機芯罩忽而裂開了一點縫隙,如同牆壁剝落出一塊磚石,露出裡面隱藏的抽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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