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聽山側開臉,沒回應,就聽那姐兒又道:“姿色是真妙,這會兒看不真切,等下您近瞧了再說。我多句嘴,那妹妹可不缺裙下客,總有人找,只是她心性高,誰也不喜歡,這麽幾個月了就是憑她自己一口氣吊著呢。我們媽媽早著急了,估摸著就這幾日吧。哎,要是讓哪個不懂憐惜的碰著了可怎麽好.....”她抬手揩了把眼角,“大人,您可別讓旁人白佔了便宜。”
此時台上人已經唱完,水袖一收翩然離去。眼看著佳人的身形隱在了帷簾後面,林聽山心下一動,竟撣衣起了身,對那姐兒道:“現在就去。”
進了後面,美似嬌花的女子正坐在妝台前,看樣子是要淨臉。蔥似的手指淺淺浸在銅盆中,水珠滑滾在手上,讓林聽山又想起那日的雨來。
女子一抬頭,就看見一身深色布衣的男人單手扶刀,垂眸看著她。
林聽山沉聲問道。
“敢問娘子名何?”
朱唇輕啟,聲音也如人般嬌雅清麗。
“花沾衣。”
節寒酒冷,花落沾衣。
林聽山還想再問什麽,那嬌俏身形卻被迎接出來的媽媽擋住了,他頓了頓,挪開目光,輕咳了下。
“娘子......可曾梳攏?”
“未曾!未曾!大人放心,我們娘子十八,是不小了,不過是清倌人,乾淨的。”那媽媽滿臉灩著笑,“大人心善,成全了我們娘子吧?”
林聽山沒說話,轉而看向花沾衣。
這個季節的熱中總帶著潮,花沾衣身後的窗外是秀麗的日頭,那光籠著近水遠山,耀眼的金下是一片連綿的湖色,中間有飛鳥渡水,一痕蜿上。
美得不似凡人的女子坐在這樣如畫的風景前,絨般的睫輕輕顫動在日輝裡。水眸抬起,對上林聽山的雙眼,看了半晌後點了點頭,嬌羞垂首時容色越發令人悸動。
林聽山沒什麽錢,但字據一立,寶鈔出手,這事便成了。
他牽過嬌娘的袖,嬌娘抬眸對他一笑,便是他的人了。
城中鮮少有人不知花沾衣的名字。
那是城中的昆腔名伶,一段桃花扇唱亂了無數客中腸,烏衣巷中不知有多少公子老爺為她傾心,卻連人的裙擺都近不了。
她身邊守著個林聽山。
為人剛正的男人佩刀從不離身,常在花沾衣登台時坐在離她最近的船上,一手扶刀一手扶椅,眸中犀利不減,只有看向那翩遷窈窕的身影時才鍍上一層微光。
隻說那一夜悶燥,花沾衣進屋抬手解下披風,林聽山卸了腰間的刀,順手接過她的衣裳,搭在木桁上。
誰也沒出聲,但看著都面色不虞。
花沾衣伸手取下了綰發的白玉篦,半身籠在墨發中。
她側臉看林聽山。
“你可有遇到難事?”
“宦途不順......娘子又在愁什麽?”
“青春易逝。”花沾衣看著他笑,“你總守著我,不如相伴解愁,不談嫁娶?”
“啊。”林聽山沉聲重複,“相伴解愁,不談嫁娶。”
槐酥草如煙,春至昆台邊。
一室溫軟濃麗的春色中,溫柔傾倒了磐山。
兩人關系親密,但誰也沒承諾過對方什麽,除了夜晚的旖旎溫玉,似乎和不相識時沒什麽兩樣。
做官的和唱戲的都知道,承諾無用,不如貪圖眼下。
新年將至,林聽山要離開。他已過而立之年,也曾有過少時不知愁的日子,一身狂妄,癡的是赤誠之心,念著入仕報效。可到頭來卻因是寒門出身而備受嘲諷,隻覺得一身本領無用,年歲耽於朝堂之中。
踽踽獨行的男人,臨走也不設宴昔日同僚,但還記得那位紅顏知己。
說是紅顏,他也自覺慚愧,因早已過了界。
日氳匿在重雲中,他扶著刀站在她身側,垂眸看去,嬌娘依舊妙齡絕色,正側身坐在花影裡,白嫩纖長的玉指輕動,喂著瓷盆中的幾尾鯉魚。
她問:“往何處去?”
他的手緊握在刀柄上,青筋現出來,道:“出仕,雲遊去。”
“啊。”她笑起來,沉默了一會兒,說,“好。”
他離去時,她道了聲珍重。
他回首,暗啞著回。
你也......保重。
她是活在戲台上的人,咿呀地唱著綿柔的詞,舞桃色的衣,縞素的袖,好像一副被掛起的畫像,下面圍滿了人,在陽輝中輕而易舉地將手伸到她身側。柔美的模樣成為致命的脆弱,讓她孤身浮在紙醉金迷中,擁著華麗的薄被和一身的冷汗入眠,又在夜深時被其他伶人的嬌吟聲驚醒,在混沌中明白那將是她日後的命運。落雨時她站在河邊,男人為她掌傘,她低頭看男人纖塵不染的袍和她沾滿塵泥的裙,忽然發現連自己身側的雨也不乾淨。
身染風塵,豈敢奢情真。
他沉浮在仕途中,一身的本領卻恰恰是在朝堂上最無用的,那些人要的,世家的支持,錢權的爭奪,他統統沒有,也不屑於擁有。十年入仕,他一度以為這會是前途,卻發覺已是終點。歲月無情,官者殘忍,他的眉眼已經變得讓自己認不出。可她不一樣。她提裙登台,那傾城絕色,竟隻對他一個人笑,水眸檀唇,是他此生不敢想的嬌柔。他坐在船上看著,忽然覺得那桃色的衣袖和花般的人兒就該盛開在春日熙和中,何苦敗在他這落拓之人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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