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肉一兩,還肉半斤。
有借有還,再借不難。
借生還死,闔家平安。
……”
在一陣陣奇怪的,毫無邏輯的念誦中,村長從村民手中接過了綿軟的屍體,然後將屍體遞給了井口旁的老婦人。
哪怕隔了這麽遠,甘棠也可以清楚地看到了老人在接過屍體的時候,身體劇烈顫抖起來。
甘棠當時甚至覺得,那個人好像隨時能暈厥過去。
但是,老人卻穩住了,她顫顫巍巍的捧著那團屍體,來到了井口邊,然後跪了下去。
接著她把屍體小心翼翼地填進了那口井中。
借肉井的井口真的很狹窄。
如果是普通的屍體的話,尤其是一個男人的屍體……在正常的情況下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塞進這樣的井中的。
但是張二叔的屍體如今已經完全沒有了形狀。
就好像他所有的骨頭都已經被徹底的敲碎了一樣。
如今,他的屍體,不過就是一團裹著爛肉的皮口袋而已。
*
最先塞進去的,是他的頭,然後是肩膀,交疊在一起手臂,毫無硬度的腰,以及,軟綿無骨的腿。
張二叔的屍體,被塞進了那口井。
完完全全,徹徹底底。
村民們一動不動地跪在井邊,面具遮擋了他們的面孔,讓甘棠完全看不出他們的表情。
然而……
然而白天明明看上去那麽粗糙的面具,在這一刻似乎變得格外細致逼真,就好像如今簇擁在井口的憧憧人影,其實就是一群剛從陰曹地府中爬上來的惡鬼。
甘棠眼睛圓睜,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幕。
他想到了不久之前,自己在房間裡聽到的,那種令人不舒服的悶響。
他發自內心地不願意去細想,但那些從未親眼見到的畫面卻無比鮮明地闖進了他的腦子裡。
——原本已經僵硬的沉重的男人屍體,被村民們七手八腳合力抬到了院子裡。
然後一棍子一棍子,隔著皮肉用力地捶打不休,直到原本完整的輪廓漸漸變得松軟塌陷。
他也能想象得到,有人曾經將屍體的頭顱擱在膝蓋上,然後垂著頭一針一線的縫好他的五官。
外婆……
當時外婆就在張二叔家看著這一切,嘛,又或者動手的也有外婆,光是想到這一點甘棠就要吐了。
*
張二叔的屍體終於完完整整地消失在借肉井裡。
然而,這一場借肉儀式,似乎並沒有就此結束。
村長又一次跪在了井口前念念有詞。
他的聲音又快又急,甘棠這下是真的聽不懂了。
他想逃,但真的動不了。
那些難以理解的土語,就像是一把把小鋸子般切割著他的神經……時間在這一刻似乎變得異常漫長,漫長到宇宙都足以毀滅。
漫長到甘棠無法呼吸。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甘棠忽然看到,在那狹窄的井口邊緣,似乎有東西動了一下。
腦子裡好像有根東西崩斷了。駱駝得到了自己的最後一根稻草。
在看到那東西時,甘棠再也受不了,差點尖叫出聲——
但下一秒,他的嘴就被人緊緊地捂住了。
於槐的手冷得就像是一具屍體。
而他的胳膊則死死地圈在了甘棠的肩膀上。
“噓——”
於槐臉色慘白,發著抖,將全身虛脫的甘棠小心翼翼地拖出了樹叢。
“別叫,別,別讓他們發現。”
男生低聲說著,聲音卻有些支離破碎,他的手臂黏糊糊,也是被嚇出來的冷汗。
*
對於甘棠來說,那天夜裡後半段的記憶,已經完全馭豔微模糊了。
他只能隱約地想起來,回家的路上自己跟於槐連滾帶爬,步伐不穩,嚇得好像背後有鬼在追……
而最可怕的是,他們的恐懼,很有可能是真的。
不過也大概也正是因為,這樣回去的路程比去時要快得多。
到了家後,甘棠便直接縮進了床鋪的深處。
他一直在抖。
印象中他似乎問了遍同樣的問題。
“為什麽……為什麽他們要這樣……借肉怎麽是這樣的,怎麽可能是這樣?”
甘棠嚇得一直在哭。
於槐站在床邊,黝黑的臉上竟然也全無血色。
他蹲在了甘棠面前,說了好多話,可到底說了什麽,甘棠也完全不記得,只知道為了避免留下痕跡,於槐帶走了他滿是泥草的那雙球鞋。
等到第二天早上,外婆再次回到家裡的時候,才發現甘棠已經蜷縮在被子裡打著擺子,發起了高燒。
因為高燒而導致的噩夢裡,第一次沒有了岑梓白的臉,取而代之的,是後山的那口井。
被塞進井裡沒有骨頭的屍體。
以及在洞口邊緣輕輕簌動了一下的“東西”。
甘棠也不知道,是不是噩夢自動補完了他那天夜裡沒能完全看清楚的景象。
在噩夢裡,他看到的是一雙手。
漆黑,浮腫。
指甲蓋翻起。
正勾在井邊,慢慢往外爬。
……
而等到甘棠再一次清醒過來,已經是好幾天之後了。
而睜開眼的第一時間首先映入他眼簾的便是外婆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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