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乘睜大的瞳孔中映著那分外熟悉的身影,身形外貌跟他記憶中幾乎一般無二,隻除了對方腐敗的瞳仁中早已沒有任何生機,黯淡的金鱗上也再沒有任何華美的光澤。
他在血水中沉浮著,死寂多年的池水因為劈山的震蕩而起伏搖晃,在血水漲落的間隙,路乘看到更多的細節,他看到他背脊上的鱗片被人剜去,血肉被剖開,本該是脊骨的地方空無一物,因而整個屍身也以一種十分怪異的姿態在池水中癱軟著,像團不成型的爛泥。
他怔怔地看著,大腦在過大的衝擊下,進入一種自我保護的木然狀態,但木然中,他又能清晰地聽到旁人的對話聲。
“這是……”孟正平方才比其他人都憤怒,此刻卻是比所有人都驚愕,嘴唇哆嗦著,幾乎難以保持一宗之主的儀容。
因為在那不辨形貌身份的人骨前,插著一柄劍,一柄他曾經見過無數次,他師尊的佩劍。
“這是玄鶴真人?!”閆柏濤從孟正平的反應上看出了什麽,他視線在裴一鶴和那具麒麟骸骨中來回切換,心念幾番急轉。
“據玄鶴真人所言,聖獸麒麟應是在封印蒼龍地眼後便獨自離去了,今日為何會與其一起出現在這血洞中呢?煩請孟掌門給我等一個解釋!”任靈素依然冰冷質問,但此番卻是將矛頭調轉向了孟正平。
身後跟著的一眾弟子中,劍宗眾人也是望向他們的宗主,魔修攻上山門時他們未有動搖懼怕,此刻卻是驚懼不已,猶如他們堅信的某種信念即將坍塌。
孟正平被所有人望著,一時怔忪,想說什麽,卻又完全不知如何開口,因為他對此事根本毫不知情,他與他師尊見的最後一面便是……
猶如猛然意識到什麽,他扭頭看向一旁的裴九徵。
“師弟……你知道多少……?”他顫聲說。
裴九徵漠然不言。
“自然是全部都知道!”商硯書替他答,“冰魄劍骨,寒光照夜,不到百歲的化神,最年輕的渡劫期,孟宗主是見過幼時的裴九徵的,敢問他那時可有這樣驚人的天賦?”
“沒有……”孟正平怔怔地答。
“那他是在何時突飛猛進?可是在那次裴一鶴帶其獨自離山,又再未歸來後!”商硯書又問。
“是……”孟正平再答。
“谷中有一妖族,名為青木狼族,他們在百年前曾見一化神期的老者帶著一名少年來此,想來正是你們的前宗主裴一鶴和年少時的裴九徵,裴一鶴除了此次之外,此前還多次往返萬妖谷,並且搶奪過一截青木狼族所有的奪魂樹枝乾,此刻這血洞中也仍有奪魂陣法的殘跡,以上種種,真相已然不難推導出。”商硯書以靈力加持的聲音清晰地傳進在場每一人耳中,比這聲音更震耳的,是其述說的這樁百年前的往事真相。
“百年前,裴一鶴大限將至,卻突破無門,於是心生一計,以奪魂陣法奪取他人身體,便可重獲新生,但他堂堂一宗之主,化神尊者,這一奪舍,修為地位便都要重頭來過,可能修至化神者本就無幾,即便他有曾經的經驗,若是新身體的天賦不夠,他恐怕也難以重回巔峰,更何況,他所求的,從來都不止是化神期,他想要更進一步,想要破境渡劫,想要肉身成聖!”
“他需要一具天賦絕佳的年輕身體,在他所剩無幾的壽數時限內,這具軀體要如何去尋?根本無處可尋!但彼時恰逢人世大劫,苦海泛濫,聖獸麒麟攜光從天外來,渡世化劫,他於是又一次窺見了機會,無處可尋,那便自己生造,聖獸得天獨厚,應劫而生,這世上不會有比聖獸的根骨更佳之物!”
“於是裴一鶴在協同聖獸麒麟封印蒼龍地眼時,趁其靈力耗竭虛弱之際,將其擒住,又尋了這人蹤渺茫的萬妖谷將其關押囚禁,準備多日,最終,他帶著自己的親子前來此處,一來裴九徵的身份他最為熟悉,便於奪舍成功後偽裝頂替,也便於他日後重回宗主之位,二來,諸位皆知,奪舍之法施展時若是有血緣聯系,那麽成功率會比常人更高,且年少的裴九徵對他全然信任,根本不會抵抗防備!”
“他以為裴九徵重塑根骨之名,帶他到這血洞之中,剖開他的凡人脊骨,替換上麒麟的聖骨,如此裴九徵便有了一日千裡的卓絕天賦,而他再施行奪舍之法,這舉世無雙的天賦便歸他所有!”
眾人聽著一陣心驚,裴一鶴行事之惡毒,簡直聳人聽聞,但各種證據卻又都印證了商硯書的說法,由不得他們不信。
閆柏濤道:“那這樣說來,我們眼前的裴九徵,其實應當是奪舍之後的裴一鶴?”
他一邊說著一邊看向裴九徵,神色帶上了無形的戒備。
“未必,裴一鶴奪舍若是如計劃般順利,那今日這血洞便不該存在,應當早被他毀去才是。”任靈素道,但她看著裴九徵的神色同樣充滿忌憚打量。
“你究竟是誰……”孟正平喃喃地問。
“他這具身體裡裝的究竟是誰的魂魄,只有他自己知曉。”商硯書冷笑,“就像百年前血洞中的經過曲折,也只有他一人親歷!”
無數雙猜忌提防的視線向他看去,裴九徵漠然如初,不回答,也不反應,他像是全不在意眾人對自己的看法,至始至終,他都只看著路乘的方向。
路乘一直怔怔地看著下方的屍骨,但此刻,他木然的大腦像是慢了好幾拍終於反應過來,他突然從空中躍下,徑直往那粘稠汙穢的血池裡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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