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撐著傘從雨中走來,果然看見了他。
萬幸的是,殿下還記得這麽個人。
那時候殿下修長的指尖停在他面前,撐著的傘也微微向沈臨微的方向傾。沈臨微忍不住用衣角將自己被雨水打髒的手指擦了又擦,才敢握住殿下的手掌。
沈臨微對自己的才華一向是極有自信的。他也確實有這個自信的資本。
短短幾日,他便得到了殿下的賞識。殿下從皇帝那裡討了他來,皇帝早就忘了這麽號人物,大手一揮也便同意了。
沈臨微本以為殿下會留他在東宮做個幕僚,然而殿下卻舉薦他做了個小官。
沈臨微至今都記得殿下那時說的話,“臨微有大才,不可拘泥於東宮之中。”
殿下從沒有說過任何關於閹人的話,他只是欣賞著自己的才學。
其實他配不上殿下的賞識。
沈臨微太清楚自己了,裡裡外外已經肮髒不堪,早已經忘了曾經貴公子時的大志。
又是幾年的時間,沈臨微的官越做越大,手中無辜的鮮血也越來越多,只有太子殿下是他心中的一方淨土。
後來的人大多不知沈臨微的身份,知道的人也不敢在他面前有絲毫提及,畢竟沈臨微的手段又陰險又難以察覺。
沈臨微跟在殿下身後的時候,總是樂此不疲地看著自己的影子一點點貼近殿下。也只有在影子裡,他敢幻想離殿下這般相近。
沈臨微從未想過殿下會死。殿下是神人下凡的,怎麽可能會死呢?
他被皇帝特意調派出了京城,再回來的時候,殿下已經不在了。告訴他這個消息的下人哭得不能自已,沈臨微卻是呆在原地,一滴眼淚沒掉。
等他忍不住猛烈地咳嗽個不停,才看見滿手帕的血跡。
殿下這樣心懷天下的神仙人物,竟然死於帝王家的猜忌。陛下忍不了殿下的功高蓋主,隨意一個蹩腳到不能再蹩腳的理由,就讓殿下進了死牢。
一杯毒酒,叫殿下一個人死在了黑暗的地牢裡。
殿下死前,會覺得心寒嗎?自己辛苦半生,哪一樁不是為了黎民百姓,最後卻被莫須有的罪名賜死在地牢,甚至無處伸冤。
沈臨微每每想到那個漆黑陰冷的地牢,就會覺得心像被無數隻螞蟻爬過,揪作一團。
他太恨了,恨那張龍椅上假惺惺的面孔。沈臨微知道,有一個也抱著和自己一般的恨意,像是暗處的蛇,吐著星子想要伺機報仇。
那是殿下的親侄子,同樣有皇室血脈在身。沈臨微知道李承夷對殿下的心思,那雙總是追隨著殿下身影的眼神,他再熟悉不過。
同樣是懷抱著不可見人的陰暗心思,他又比違背人倫的李承夷好了多少。
接下裡的一切發生的極為迅速。談話,聯合,做局,假旨。短短幾日,京城的局勢便完全翻了個天。
沈臨微以強勢的手段推李承夷上位,自己也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終是為殿下平了反。
殿下心懷天下,關心黎民百姓,於是沈臨微也盡全力完成著殿下的遺願,即使他心裡清楚自己早就爛透了。
李承夷不算個仁義的帝王,他暴虐易怒,手上已經沾滿了鮮血。但那又如何?沈臨微不在意,他根本不在乎那些人的生死。
他終究跟不上殿下的腳步。誰又能呢?
外人眼中的他是人人愛戴的好官,只是私下裡性子冷了些。沈臨微樂意營造這樣的假象,他總是幻想著,若是殿下有一天下凡來看,不至於會失望。
京城中總有流言,說丞相心中有個早亡的心上人,所以才這般年紀未曾婚配。
此言不虛,他確實有個早亡的心上人。遇見過那個人,他這輩子都不可能忘記。
李承夷自然也是如此。每次老臣們進諫要帝王納妃,沈臨微就會默默後退一步,不參與任何討論。他知道李承夷不可能納妃,死諫的結果不過是金鑾殿上多一個老臣的血,沒什麽可謂。
後來死了幾個老臣,爭議著要納妃的聲音也漸漸小了,這幾年幾乎不曾有提起過。
沈臨微以為自己會一直這麽下去,抱著對一個早亡人無法宣之於口的情愫,最後老死在這個偌大又微小的京城。
直到他看見那個與殿下如此相似,幾乎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小輩。
沈臨微一時間僵住了。
同樣的劍眉星目,同樣的霽月光風,就像是沈臨微還是貴公子的時候,遙遙相望殿下那一眼。
“殿下?”他情不自禁脫口而出,指尖顫抖得不成樣子。
江言隻亂了一秒,很快就神態自若,笑道:“這位大人莫不是也把晚輩認作了先太子殿下?能有幾分像殿下是晚輩的福分。”
沈臨微回過神。
眼前人自然不可能是殿下。
渾身各路顏色都混雜著的衣裳,滿腰的玉玩配飾,鬢間還簪了束花。殿下素來戒奢行儉,這個魯莽晚輩怎麽能夠與殿下相提並論。
沈臨微為自己一時的愣神感到懊悔,但面對著這張臉卻又做不出冷臉的神情。隻好轉過頭,冷聲道:“你是誰家的子弟,如此不懂禮數?”
然而一刹那過於膨脹的思念讓他無法抑製地在腦中描摹殿下的眉眼,呼吸也緊促了幾分。
江言隨隨便便地扯了個禮,作出毫不在乎的模樣:“晚輩是冀州江家的子弟,不知大人們在此議事,這便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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