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山顯喝得比他多,半壺下去也不見臉上的醉意。過了會兒,謝景又轉過來,醉醺醺地,徑直將他手邊的那卷志怪小說拿了過來翻看,看了半天都沒看著字,字在天上飄呢。
這是他醒著的時候絕對不會做的,他心裡對宸王又畏又恨,表面功夫卻做得十足十,絕不讓對方抓住他一點把柄。可見酒是把雙刃劍,引得人比平時更放肆。
穆山顯看了一會兒,把那本顛倒的書從他手裡抽了出來,就著謝景翻到的那一頁,給他念其中光怪陸離的內容。他聲音低沉,吐出來的字都像是在青梅酒裡浸泡過似的,清冽宜人。
謝景便伏在桌上聽他念書,那故事其實乏味可陳,講得是一個書生進山趕考,途中遇到一個白發蒼蒼瘦骨嶙峋的道士,書生於心不忍,便將手裡的半塊餅子遞給了對方。
道士感念他的贈饢之恩,便給了他三條進山的建議。第一條,白天睡覺,晚上趕路;第二條,不得引用山裡的泉水,要喝只能喝天賜的雨水;第三條,遇見來盤問的官兵,他問一你答三,不可暴露出自己真實的身份。
只有牢記這三條,才能走出這座山。
老道士說完之後就消失了。
書生大驚,他思慮良久,決定還是按照老道士說的去做。於是他白天躲在寺廟或者洞穴裡休息、念書,晚上就背著書簍徹夜趕路。山上一到夜裡就看不清方向,他自己都不知道往哪裡走,但好像走哪裡都有去處。
山裡白天多黑夜少,這段山路走走停停,他帶的乾糧不多,但硬撐也能撐過去,比較麻煩的是沒有水喝。書生幾次都覺得要渴死在這裡,但是很快天上又降下甘霖,就像是算準了時間,不叫他因為脫水而死去。
中途,書生也遇到了道士口中的官兵,那官兵長得人高馬大凶神惡煞,說出口的話宛若洪鍾,震得人心神俱裂。書生兩股戰戰,恍惚間幾次都差點將自己的姓名和身份說出口,但臨到嘴邊時他猛然想起道士的囑托,又把話咽了下去。
就這樣一日熬一日,在書生精疲力竭時,他終於走出了這座大山。然而當他回過頭時,卻發現身後哪有什麽山頭,一眼望去,竟然是一座紙扎的陰曹地府。
原來是附近有人家辦喪事,家人特意扎了個地府燒下去,給閻王爺換新屋,以祈求能和家人再見一面。沒想到那鬼魂借此機會逃脫,故而陰曹官兵追捕,逢生人便盤問姓名,遇見情況不對的便要緝拿下去。
那道士教他隻走夜路,是因為鬼魂只在黑夜中行走,不會引起官差注意,也能掩蓋自己的生人氣息。不讓他喝山中的泉水,是因為地府中的湖水都是發源於奈何橋,凡人喝了就會忘卻前塵往事,徹底留在地府之中。
書生這個愣頭青不知道自己無意中闖入了陰曹地府,但因善心救了一位老餓鬼,方得解脫。他心有余悸,感懷老鬼的恩情,進京後發奮趕考,果然做得大官,衣錦還鄉時還不忘報答恩情,在當地修建了一座餓鬼平安廟。
故事到這裡,也就結束了。
因這本志怪小說都是以作者的第一視角去撰寫的,穆山顯念書時便照本宣科,一字不差。
謝景伏在桌上,半垂著眼思考了片刻,才終於理清了這個故事。
他抬起手,點了點對面的人。
“你……是書生。”謝景張開唇,保持啊的口型愣了半天,才憋出一句,“真笨。”
穆山顯隻得無奈地笑笑。
他翻過這一頁,開始講起了第二個故事。這個故事比第一個還要俗套,情節內容仿若是從聊齋志異裡謄寫過來的,總之也是書生與荒廟豔鬼的故事,看著都乏味可陳。
謝景卻聽得很認真,聽到一半還伸手打住。
“你不是已經、做了,嗝,大官?”他一臉迷惑,“怎麽又要、科舉?”
穆山顯把他的手按回去,面不改色道:“是,不過惹了陛下生氣,所以逐回原籍重新科舉了……坐好,別亂動。”
謝景更加疑惑,“胡說,朕不曾生氣。”
過了一會兒,又前言不搭後語地嘟囔,“我並不是陛下,我是老道士。”
得,還沒從上個故事裡出來呢。
志怪小說是念不下去了,穆山顯把書合上,看了眼窗外漸漸黯淡的天色。
“時候不早了,陛下休息吧。”他說。
冬日天暗得格外得快,皇帝大臣們每日早晨五點就要到太和宮上朝,也就是說,三點差不多就要起床,晚上若不早睡,隔日根本起不來。
說罷,穆山顯走過來扶他,謝景推拒了兩下,但渾身酸軟無力,也阻擋不了什麽。
“等、等會兒。”他嘟囔著說,“奏折、奏折還沒批……”
穆山顯捏了捏他的手,目光柔軟,正要說什麽,就聽見他嘀嘀咕咕地吐出了後半句:“還有,保寧,保寧,去……取文直的信。”
“……”
穆山顯微微吐出一口氣。
“我替陛下看過了,孟大人並無要緊事,”他淡淡道,“陛下先睡吧,明早起來再回。”
謝景抓著他領口的手卻不松,跟小兒囈語一般地念叨:“奏折,保寧,批奏折……”
“都已經批複過了。”穆山顯也懶得再重複,索性攔腰把人抱起,送回了暖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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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時,宮裡夜深人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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