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平日裡公務繁忙,就算是偶爾的休沐日,也不過一日的空閑,難得這樣不問政事、單純的娛樂時刻,心裡自然是快活的。
謝景沒有打擾他們的意趣,抄了一條偏僻的小道一路向前走去。
農歷已過三月,一些耐寒的不知名的小花早早地開出了花苞,代山前兩天剛下過雨,土地還是濕潤的,空氣裡遍布著青草清冽的香氣,還有奇異的土腥氣。他從小道上踏過,褐色的土壤在鞋底邊沾了一圈痕跡。
唰、唰、唰——
間斷有序的聲音不斷傳來,響一陣低一陣的,謝景停下腳步,在他前方一塊低矮寬闊的平地上,一匹白馬站在馬棚外,它長長的鬃毛和馬尾垂落著,風一吹,銀白色的毛發就舞動起來。
穆山顯手上拿著一把梳毛刷,袖子卷到胳膊處,露出小臂微微拱起的肌肉線條,抬手作業時,甚至能看到鼓起的筋脈,一陣起、一陣落。
謝景目光掃過,地上放著兩桶水,一通清水,一通渾濁不堪,想來是已經打過皂角粉了。
馬的氣味較重,尤其是在長跑過後,聞著實在叫人“苦不堪言”。京中貴人自詡身份尊貴,是不願做這些醃臢事的,大多教由馬夫打理。
像宸王這樣親自洗馬的,大概少之又少。
乾淨的布巾從馬背、馬肚和馬腿上擦過,沙沙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沉浸、安逸。謝景駐足看了一會兒,並不打擾,等他清理得差不多了才走上前。
白馬似乎察覺到了什麽,噅噅地叫了兩聲,蹄子在草地上跺了兩下,又做出要甩馬頭的姿勢。穆山顯喝了一聲,立刻把它按住,余光裡瞥見謝景的身影,微微一怔。
“陛下?”他拉住馬兒,等它恢復平靜後才松開手,“陛下什麽時候來的?”
“走到這兒看到你在刷馬,就過來看看。”
穆山顯哦了一聲,看他眼睛還落在白馬身上,依依不舍的,不覺好笑。
“這匹馬是叫雪,是數年前我在西北時從一個商人那裡買來的,如今已經養了有……六七年了。也不是什麽名貴的品種,但它極通人性,性情溫順,所以出行時常伴在側。”
說著,他摸了摸雪影微微乾燥的鬃毛。
雪影似乎感覺到了什麽,像是要回應主人一般,咈哧一聲,濕潤的鼻孔裡吐出溫熱的氣息。
這匹馬的故事,謝景從前也聽說過。當年宸王去西北采購良馬,當時看它身體瘦弱,並沒有看中,只是若不買走,它便要被商人賣到集市裡去,做成馬肉烹食。一匹弱馬而已,也廢不了多少錢,宸王便將它和其余一批汗血寶馬一同買走。
傳聞這馬極通人性,深知主人的恩情,在雪關時曾經數次救宸王於危難之中。
謝景看了一會兒,“我曾經也有一匹馬。”
“曾經?”
“轉贈他人了。”謝景輕聲道,“我身居高位已是身不由己,若要它陪我困在宮中,不得自由,總是於心不忍。若是將它留在宮外,我雖是它名義上的主人,可一年到頭也不能見到它幾次,見到了,也不能和它一起跑個暢快。”
“既然如此,還不如放它回去,不要留在我身邊,做一匹自由自在的馬兒才好。”
謝景喃喃了半刻,許久沒聽到對方的聲音,方才如夢初醒:他怎麽會在宸王面前說出這種話?剛才那股氛圍讓他太自在了,以至於忽略了對方的身份和立場。
他自知犯了一個絕對不能犯的錯誤,立刻起身,“……是朕失言了。”
“陛下貴為天子,律法皆在你之下,又有何失言呢?不過有感而發罷了。”穆山顯道,“世間眾相,都是活得身不由己,陛下如此,我亦如此。”
他摸了摸雪影的毛發,眼下的溫度並不涼,風一吹,沒過多久,鬃毛就已經吹乾得差不多了。
穆山顯拍了拍它,轉過頭來,忽然道:“雪影雖然未必能比得上陛下多年前放走的那匹,但絕不遜色於馬場的其他馬匹。陛下不如試試?”
謝景愣了愣。
雪影棕黑色的眼睛也望了過來,圓溜溜的,像水洗過的葡萄。睫毛緩緩地眨著,倒是像穆山顯說的那樣,很通人性。
他輕輕拂過馬背,就像是在觸摸一匹極好的綢緞。但最後,又收了回去。
“夜色將晚,兄長也早些休息吧。”他道。
“好。”
穆山顯並沒有挽留,過了一會兒,謝景的背影就漸漸消失在了眼前。
雪影尾巴輕輕晃動著,低下馬頭,頂主人的胳膊肘。穆山顯拍了拍它,以示安撫。
“下次吧。”他說。
·
在住館稍作休整後,第二日卯時,太陽剛從枝頭冒了出來,他們的隊伍就已整合完畢。
從住館到獵場,騎馬不過一炷香的時間。
謝景罕見地穿著一身明黃色的旗裝,頭髮高高豎起。他騎著一匹棗紅色的高頭大馬,馬鞍後還掛著一隻箭筒。
只是他五官太過秀麗、前一陣子生病又清減了不少,骨子裡透出一股儒雅文生的氣質。
他一出現,底下官員一片嘩然。
但這倒不是驚奇他騎術的緣故,景楚常年戰亂,皇嗣中無論男女,皆要修習騎術與箭術,謝景雖然不精,但在這種正式場合中足夠用了。
他們真正震驚的是,陛下身側多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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