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山顯看著總有些眼熟,腦海中拚湊了片刻,才憶起原來謝景寫的是《卜居》。
《卜居》講的是屈原被放逐後鬱鬱不得志,前去尋找太卜鄭詹尹。太卜欲為他解惑,然而屈原所述猶如暴雨驚雷,話中盡現憤懣悲鬱。
謝景他抄寫這篇《卜居》,大約是感同身受,詰問景武帝“黃鍾毀棄,瓦釜雷鳴,不知吾之廉貞”罷了。
可惜,當年的鄭詹尹未能窮盡天下事,今時今景,縱使謝景抄寫千萬遍,也不會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一切不過是“用君之心,行君之意”而已。
謝景抬眸,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神色頓時一變,隨手放下經書,遮住了那隻言片語。
“閑暇時偶爾練字打發打發時間罷了。”他客氣道,“不成樣子,還是不要汙了兄長的眼。”
不等穆山顯回答,他又命人上了壺新茶。
等新茶上來後,他親自添茶倒水,不可謂不盡力,最後將茶盞遞至宸王跟前。
“古人雪日圍爐煮酒,賞花賞雪,實在雅趣。可惜我酒量不過爾爾,不能陪兄長盡興。如今只能以茶代酒,兄長莫要嫌棄。”
他這番話說得格外周道、謙恭,看不出一點皇帝的威嚴與架勢。穆山顯座次雖居於他之下,可兩人身份倒像是顛倒過來,底下的那個是嫡系長子,端水奉茶的才是外系旁支。
穆山顯淺淺抿了一口。
茶水清甜醇厚,清香撲鼻。蒙頂貢茶本身不帶苦味,只是又以梅花和雪水相佐,梅花微苦,正好中和了蒙頂甘露的甜味,更加清淡悠遠。
他微微頷首,“好茶。”
謝景微微一笑,只有這一刻笑意裡添了似真切和從容,只是轉瞬即逝。
“我給這道茶取了個新名,梅間雪。”他輕聲道,“我自小怕冷、更怕熱,幼時乳母便會用梅花水塗在我的眉心,清涼防蟲,還有一股淡淡的梅香。只是乳母病逝後,宮裡再沒人能調出那樣清冽的梅香,我便找人收集了今年的新雪,試驗了幾次,總算是調出了七八分相像。”
穆山顯摩挲著杯子,不答話。
謝景叫宸王來,不會真的為了請他一同賞茶,他靜默等待著下文。
兩個人都不是急躁的性子,等杯中茶品得只剩半杯後,謝景抬了抬手,蜀桐叫了兩個人將香爐抬走,侍女太監們跟著紛紛退了下去。
“宸王如何看待今日早朝被彈劾一事?”
他聲音雖柔,但說出來的話卻如平地驚雷,若是換個人估計早就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穆山顯抬眉,“陛下要治我的罪?”
這一句也來得突然,平靜的表面之下,或許危機四伏、暗藏凶險。
謝景臉色不變,四兩撥千斤地擋了回去,“禮義仁孝,人之常情而已,兄長何罪之有?只是群臣非議,恐有激進之舉。”
穆山顯輕輕點了點桌面。
有點長進。
老實說,謝景現在這副聰明伶俐、冷淡自持的模樣實在是太新鮮了,他以前從未見過,著實感興趣得很,總想試試把他惹急了會如何。但轉念一想,謝景眼下處境艱難,心情本就鬱結不得解,還是別惹太過為好,免得以後不好收場。
他收回思緒,懶散道:“那依陛下所見,該如何處置?”
謝景沒回答,只看向了不遠處牆上的一幅畫,雪中寒山,格外高潔。
底下又附了一首小詩:
寒微千裡望,玉立雪山崇。[北郡無雙嶽,南滇第一峰。
四時光皎潔,萬古勢巃嵸。
絕頂星河轉,危巔日月通。
寒威千裡望,玉立雪山崇。
——《題雪山》明·木公]
楚國從景國割據的城池裡有一片地勢險要之地,又稱為雪中龍脊城。因為冬日雪景格外壯觀,山體起伏,才得此名。
這片城池群地勢高險,易守難攻,景國失去這塊戰略要地後,就想是盾牌中間缺了個小口,而這個小口正正好就開在心臟的位置。
這也意味著,景國現在處於腹背受敵的情況,楚國皇帝年事已高,底下兒女眾多,正是權利交接的緊要關頭,景國才能留幾口喘息的余地。但一旦新皇上位,決議發兵攻打景國,那麽他們不死也要大殘,即便有寒北軍在,也再難改變局面。
為今之計,只有趁著楚國動蕩,先下手為強。撇開上一輩的恩怨情仇,謝景十分清楚,眼下最好的人選就是宸王。
也只有宸王。
怪不得宸王如此放肆,言官都被惹惱,群情激昂地在朝上勸諫,謝景依舊不聞不問,還稱病躲懶,原來是在這兒等著他呢。
穆山顯明白其中關竅後輕輕一笑,將面前那杯梅間雪一飲而盡。
謝景看著他的動作,心臟都跟著緊繃。
“年關將至,臣腿疾未愈,恐要辜負陛下心意。”他面色平靜,補充了一句,“此次出征,有一人比臣更合適,陛下,他才是最佳人選。”
謝景眉頭微蹙。
宸王向來反覆無常,他一時間也無法確認這是不是對方的推托之辭。宸王要是戰死在沙場,那最終受益人就是他謝景。宸王不願意去,隨便找個人應付他是再正常不過的,他之前也擔憂過這一點,但最後還是決定嘗試一次。
他和宸王之間的恩怨,不會比江山更重要。但宸王是怎麽想的,他並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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