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避不解:“你不是喜歡他嗎?”
霍琅不語,而是起身走到桌旁,端起那一碗涼透的湯藥緩緩澆在盆栽之中,問了一句霍避聽不懂的話:“知道我為什麽不喝這碗藥嗎?”
陸延有他的帝王心思,霍琅也有他的狼子野心,他們互相喜歡,卻又互相猜忌,互相利用,危難來臨時一致對外,危難消失他們便是彼此最大的敵人。
霍琅是喜歡皇帝不錯,可喜歡並不代表傾盡所有,而是需要握住更多的權勢籌碼,因為有衛氏這個威脅,對方才不得不倚靠著攝政王府的勢力,衛氏一倒,下一個就輪到霍氏了。
誰說帝王才需講究平衡之道,臣子亦是如此。
夜深人靜,窗外隻余凜冽的風聲,偶有枝葉不堪重負,積雪簌簌掉落,將地面砸出細小的雪坑,屋內燈燭漸熄,炭火熏暖,霍琅卻呼吸沉促,皺眉睡得極不安穩。
他一向討厭冬天。
幼年流浪街頭,冬天找不到吃食,凍的渾身青紫發抖;少年投身軍伍,作戰之時臥雪爬冰,還得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去揮劍殺敵;後來獲封官位,卻因出身卑微被上官排擠構陷,惹得龍顏震怒,被先帝罰跪於九龍階前。
霍琅這一生的冬日,從未真正度過。
夢境渾噩又光怪陸離,時而是沙場兵戈血刃,時而是淮河之畔琵琶私語,最後又化為漫天風雪,巍巍皇城,他受罰跪在冰冷的九龍階下,面容清俊華貴的男子途經宮門,似有所覺,回首望向他。
一眼而已,卻好似隔了前世今生,百年輪回。
第193章 情不知所起
霍琅並不識得太子,隻覺那人滿身清貴,一襲淺白底繡金線的蟒袍,雪色尚輸三分高潔,墨色的瞳仁似藏情意溫柔,細看又是一片涼薄,對方遠遠瞧見自己跪在階下,回頭詢問內監,聲音透過風雪傳來,有些模糊不清:
“此人……因何罰跪……”
“……乃博陵侯長子……奉命……汝州剿匪,指揮不力……觸怒陛下……”
朱紅的殿門開啟又關上,仿佛誰都沒有來過。
霍琅跪在原地,想起兩個時辰前博陵侯入殿奏事,瞧見自己罰跪外間,一個眼神也未施舍,就那麽冷冷從自己身旁經過,垂在身側的手控制不住攥緊。
汝州剿匪一事,霍琅只是副將,皆因主將與當地官員宴飲誤事,不知縣官早已與劫匪串通,深夜醉酒被殺了個措手不及。霍琅並未赴宴,因此得幸殺出重圍,卻不曾想另外的幾名上官將責任盡數推諉,命他來面聖請罪,不偏不倚撞在了槍口上。
其實只要博陵侯向皇上求一求情,這頓罰大可以免去,但霍琅知道那個男人不會。
他看不起自己的母親是賣唱歌女,就像其余人看不起他在侯府中是個不受寵的庶子,軍中處處打壓排擠,功勞被搶,賞賜被吞,每每有了黑鍋也是由他來背。
風雪侵蝕,卻遠比不過心寒。
霍琅面無表情跪了四個時辰,眼眸就像身後漸漸欲墜的天色,暗沉翻湧,一隻名為不甘的巨獸正在蠢蠢欲動,瘋狂撞擊牢籠——
他到底要如何打拚,才能走上那個不必給人叩首的高位?
那名穿著蟒袍的男子進殿後不過盞茶時間,便有內監推門而出,對著他頗為客氣的道:“霍都尉,天色不早,您可以回府了。”
因為跪地太久,霍琅的肩頭落了一層厚厚的霜雪,他聞言微微眯眼,一度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聽,嗓子雖然低啞,在寒風侵蝕下卻帶著刀劍般的銳利:“陛下可曾說些什麽?”
那內監笑的和善:“陛下不曾說什麽,是太子殿下見太陽已經落山,便出言求情讓霍都尉先回去,您還是快些回府吧,免得著了風寒。”
原來那人是太子……
霍琅什麽都沒說,用佩劍強撐著站起身,一瘸一拐地離宮回了軍營。
他不過是個小小都尉,與太子並無交情,霍琅不明白對方為什麽要出言幫自己,思來想去,最後只能得出對方許是善心可憐,除此之外他想不出第二個答案。
自那日後,霍琅有許久都再未進宮,那場風雪險些跪廢了他的膝蓋,回去後就風邪入體,躺在營房燒得渾身滾燙,吐血不止。
霍琅本以為自己要命絕那個冬夜,卻不曾想三日後悠悠轉醒,看見太醫坐在床榻邊替他扎針醫治,從前對他冷眼相待的兵士跪在地上,滿臉諂媚地賀他升官之喜。
升官?升什麽官?
一名士兵見霍琅神色茫然,主動上前解釋,原來前日太子忽然命人重查汝州剿匪一案,最後發現此事與霍琅並無牽扯,反倒是他膽識過人,率兵突破水匪圍剿,這才不致全軍覆沒,陛下得知後下旨褒獎,封他為從五品寧遠將軍,可謂時來運轉,太子還特意撥了太醫來替他醫治。
太子……
又是太子……
霍琅性子孤僻,在軍中一向獨來獨往,少有事情能牽動他的情緒,可兩次受對方大恩,入宮上朝時也不免多留意幾分。
旁人都說太子身體羸弱,纏綿病榻,除了偶爾與鎮國公府的三公子衛郯對弈下棋,平日不輕易踏出外界,霍琅也不是時常能遇見對方,二十次裡也就那麽兩三次能看見,匆匆一瞥便再無交集。
一人站在群臣之首,一人站在百官最末。
直到冬雪消融,滿城春色時,他們才終於說上第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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