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今日,甘寧都不願相信,曾經一心為國為民的陸允安,會做出投敵叛國之事。
甘寧知道謝琅一直在尋找當年西京一案的知情者,了解這個情況後,立刻派人將人送來了上京。
——
只是,鄭放似乎並不願提及當年事,自被帶進上京,便一言不發,隻望著窗外出神。
明棠如實將情況稟報給衛瑾瑜。
衛瑾瑜思索片刻,換了便服,與謝琅一道來到了北鎮撫值房。
鄭放遠遠見過謝琅這位帶兵收復西京的世子,他沉默朝兩人行過禮,依舊伏在地上,不置一言。
衛瑾瑜看著他,忽道:“西京收復之後,平西侯命州府出面,安置幸存的百姓,但你沒有接受官府接濟,而是選擇繼續投身軍中,日以繼夜地鍛造兵器,若我沒猜錯,你並非為了升官發財,也並非要證明自己的價值,而是在贖罪,對麽?”
鄭放依舊沒吭聲,肩膀卻狠狠顫抖了下。
衛瑾瑜:“當年西京十三城落入狄人之手,一夜之間,數十萬手無寸鐵的西京百姓都淪為狄人鐵蹄下的草芥,甚至連草芥都不如。狄人入城之後,燒殺搶掠,大肆屠殺,多少還在睡夢中的百姓,都沒能見到第二天的太陽,而那一夜,僅僅是一切苦難的開始。雖然陸允安獨自一人承擔了所有罪過,但其實那一切的始作俑者,並不是陸允安,不是麽?”
“那一切,僅來源於一場報復。”
“一場失去理智、為整個西京招來滅頂之災的報復。”
“你要贖罪,為死去的西京百姓,為死在那場災禍裡的袍澤,為滿目瘡痍、盛滿了西京百姓血淚的西京。”
嗚咽哭聲在狹窄的值房內響起。
鄭放終於顫顫抬起頭,布滿風霜傷痕的面上已經滿是淚痕。
他其實才四十出頭的年紀,但外表看起來滄桑佝僂,說是六十歲,也無人懷疑。
“沒錯。”
“我有罪,我有萬死難恕之罪,我便是下地獄一百次,一千次,也贖不完自己的罪啊。”
“我悔啊,悔啊!”
鄭放捶地痛哭,摧心裂肺。
便是明棠在一側看了,也不禁覺得惻然。
謝琅這時道:“據我所知,西北軍和其他駐軍不同,幾乎都是由寒門子弟組成,對陸允安這個首輔可謂敬重有加。陸允安到西京督戰後,與西北軍的配合也一直十分好,否則在朝廷故意拖延前線糧草的情況下,西北軍不可能一次次抵擋得住狄人的進攻。”
“所以,當年那場兵亂,究竟是怎麽回事?只是因為朝廷撥下的種糧,讓良田變作枯田麽?”
謝琅說出了衛瑾瑜心中盤桓的另一困惑。
西北軍是陸允安與世家抗衡的重要力量,陸允安能在西京實施新政,一定程度上也得益於西北軍的支持。
這樣一支軍隊,緣何會輕易聽信世家挑唆,將劍鋒指向陸允安。
鄭放已經平複了一些情緒。
聞言,他目中盈滿悵惘與悔恨,道:“沒錯,西北軍會發生兵變,的確不止因為種糧一事。”
“而是為了——給徐將軍報仇。”
“徐將軍?”
謝琅想了想,道:“昔日的西北軍主將,徐安陵?他不是因違反軍令,畏罪自殺了麽?”
鄭放搖頭,悲切道:“徐將軍自刎而亡不錯,卻不是畏罪自殺。”
另外三人皆露出意外。
鄭放已道:“西北蠻荒苦寒之地,素來不受朝廷重視,各地駐軍裡,西北軍更是出了名的窮困,一營裡大半都是光棍,連媳婦都娶不上,大家參軍,不過為了混口飯吃而已,根本沒想過建功立業。徐將軍與我們一樣,出身窮苦,性情耿直,不受世家待見,每回打贏了仗,朝廷的賞賜,不僅全被主管軍政大權的世家私吞,徐將軍還要跪在世家官員的府門前,挨訓挨罵,給他們當馬鞍使。可徐將軍待我們這些士卒是真的好,寧願自己挨罵挨罰,也不願我們受委屈,還把僅有的賞賜和薪俸全部分給將士們。可縱然西北軍上下低聲下氣如此,世家仍舊克扣軍餉糧草,讓士兵們餓著肚子打仗。每到這種時候,徐將軍便只能繼續跪在總督府的門口求,任那些惡仆往他身上抽鞭子。什麽時候那些官員高興了,解氣了,才肯在撥糧文書上簽字。”
“後來朝廷派了首輔陸允安來西京督戰。西北軍自然聽過這位首輔的事跡,對其很是敬重,徐將軍特意下令,讓各營全力配合這位首輔作戰。但那時因為狄人偷襲太突然,世家又克扣軍餉,我們已經連打了數場敗仗,士氣很是低靡。陸允安到西京後,先以瀆職罪名革了總督府一批官員的職位,又大力提拔寒門將領,軍中上下無不歡欣鼓舞,一掃之前頹靡之氣。之後幾場戰役,西北軍奮勇殺敵,大大挫敗了狄人銳氣。陸允安便趁著閑暇之際,開始在西京推行新政,頭一樁事,便是重新丈量土地。”
“朝廷重新編制魚鱗圖冊之事,我們早就聽說,只是沒想到這麽快就能在西京推行,大家自然高興不已。只是丈量推行的並不順利,不僅世家極力阻撓反對,很多在軍中有些軍銜、強佔了百姓田畝的百夫長、校尉也反對,最後是徐將軍出面,以軍法彈壓,才將這些人的怨氣強壓下去。”
“那時朝廷已經很久沒往西京發軍糧,日子其實很艱難,但因為新政實施,大家仍對未來抱有期望。隨著新的魚鱗圖冊編制,陸續有不少士兵家裡奪回了被世家或宗族勢力強佔的田畝,閑暇之余,大家最關心的事便是土地清丈進行到了何處,何時能輪到自己家,就在大家信心十足、以為好日子終於要到來的時候,猝不及防發生了一件事,讓一切都改變了。”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