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瑾瑜,先生是瞧著你長大的,你是什麽樣的人,旁人興許不清楚,先生卻是再清楚不過的。顧氏百年世家,實力雄厚不假,可規矩也嚴,最重門風,顧凌洲此人,一生清正,眼裡容不得沙子,最重一個忠字。你當真覺得,他可以如先生一般理解你,理解你的所作所為麽?你有沒有想過,若是來日他知道你做過的那些事,會如何看待你,還會不會認你這個弟子?今日鳳閣議事,你也瞧見了,無論何時,忠君二字,在顧凌洲心裡都是排在第一位的。”
“雛鷹長大了,總是想振翅高飛的,可也要選對合適的枝幹才行。”
衛瑾瑜輕一扯唇角。
道:“瑾瑜是什麽樣的人,瑾瑜自己自然清楚。”
“可縱然瑾瑜拜入顧氏,並非上佳選擇,那先生呢,在先生心中,瑾瑜又何嘗是第一選擇?”
“既然世上沒有完美的枝乾,棲在何處,又有何區別?至少,顧氏親傳弟子的身份,能護我周全,能助我在仕途上更進一步。”
語罷,衛瑾瑜視線落在書案上的一副筆架上,筆架正中,懸掛著一隻青玉湖筆。
衛瑾瑜道:“這隻青玉筆,筆毫未乾,筆身瑩潤,想來是先生最愛重的一支筆。先生鮮少將喜好露於人前,贈筆者,想來是先生十分愛重的人。”
“倒是瑾瑜愚笨,跟隨先生這麽多年,都不知先生喜歡青玉。”
韓蒔芳皺眉。
“你素來懂事,怎麽如今也學得計較這些細枝末節之事?”
衛瑾瑜再度自嘲一笑。
“沒錯,自小先生便教導我,不要在意細枝末節。”
“只是這世上,人到底都是有偏愛的。作為永不可能被偏愛的那一個,時間久了,總是生出些不平不忿。瑾瑜甚至有時忍不住想,當年先生肯出手將我拉出深淵,究竟是為了什麽?”
“時間不早,瑾瑜告退。”
語罷,少年郎恭敬而疏離地行一禮,退出值房。
韓蒔芳深吸一口氣,閉目,擱在案上的手因怒火盈胸而倏地握緊。
**
接下來半月,兵部一連發出了七道令牌,召謝琅班師回朝。
然而七道令牌,道道石沉大海。
謝琅以青州城滿目瘡痍,狄人隨時可能卷土重來為由,請求帶領麾下士兵,幫助青州城完成最基本的重建任務之後,再班師回朝。
霍烈性情殘暴,佔領青州三城後,燒殺搶掠無惡不作,青州城的狼藉慘狀可以想象,且有知州夏柏陽奏本為證。
青州已經沒有常規守備軍,謝琅這個要求合情合理,兵部竟一時想不出拒絕的理由。
然而一個武將,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絕班師回朝,即使有一些合理理由在,也禁不住讓上京諸世家大族倍感危險,生出猜疑與忌憚來。
早朝上,參奏謝琅擁兵自重目無王法目無君上的折子越來越多,然而參奏歸參奏,世家們發現,青州位置實在太特殊,眼下的朝廷,就算對謝琅的行為不滿至極,也拿這個囂張跋扈的謝氏世子毫無辦法。
兵部專用來召武將的令牌,一般是發到太守府,再由太守府轉交到軍中。
對於謝琅肯留下來幫助重建青州這件事,作為太守,夏柏陽自然是樂見其成的,因而收到第一道第二道令牌時,夏柏陽並未太當回事,甚至還主動寫了奏本,向朝廷與鳳閣說明情況。
但隨著第三道,第四道,以至於第七道令牌接連而至,夏柏陽終於意識到情況有些微妙與緊張。
兵部鮮少連下這麽多道令牌,召一個武將回朝,尋常武將,也不敢在接到七道令牌後,還敢拖延著不肯接令。
且謝琅每日早出晚歸,親至第一線指揮重建任務,可謂不驚不慌,鎮定從容,仿佛那七道令牌根本不存在,只是太守府的錯覺。
夏柏陽卻有些淡定不起來了。
他隱約意識到,謝琅這位戴罪出征的世子,似乎在與朝廷進行著某種無形的交鋒與拉扯。而青州,不知不覺中,已經處在了交鋒的漩渦位置。
夏柏陽不得不擔憂,青州能否在這漩渦裡全身而退。
正忐忑不安之際,府吏過來稟:“大人,謝世子身邊那位李副將求見。”
夏柏陽自然認識李崖的,立刻道:“快請。”
李崖一身利落武袍,由府吏引著進來,拱手行過禮,與夏柏陽道:“我們世子有要事與大人商議,請大人到前衙一敘。”
夏柏陽看了眼天色,已近深夜,便踟躕問:“不知世子要與本官商議何事?”
李崖道:“大人去了便知。”
又道:“我們世子還請了甘縣令。”
夏柏陽點頭:“請世子稍待,本官更衣便去。”
謝琅入駐青州後,夏柏陽主動將青州府衙署讓出,作為謝琅中軍大帳,為方便議事和發布軍令,謝琅一般直接宿在衙署值房裡。
夏柏陽到時,卻見衙署正堂裡燈火通明。
進去一看,謝琅站在長案前,案上鋪著一張巨幅軍事地形圖,孟堯與甘寧坐在下首椅中。
夏柏陽對這樣的情形不算陌生,因收復青州那段時間,這位世子的中軍帳連續幾日幾夜燈火徹夜不息是常態,夏柏陽時常忍不住佩服對方的體力與精力。
“夏知州來了。”
孟堯先起身,笑著與夏柏陽作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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