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君凌空翻身,好女折腰如彎弓,“馬夫,與我加鞭。”
兩人兩馬更急更快,風沙迷眼,只能以鬥篷掩面。
“馬夫,”她倏地收鞭,“這是哪裡?”
馬夫遠眺,答曰:“漢嶺。”
昭君驅馬流連,歎息:“漢嶺雲橫霧迷,塞下朔風吹透征衣。”
她再三回首,來回往複,不舍離去。
又行至一程。
“馬夫,”她收鞭又問:“這又是哪裡?”
“分關。”
“人到分關珠淚垂。”昭君黯然,一雙杏眼脈脈含淚惹人憐。
再往前,烈馬嘶鳴,不叫人驅趕,不肯再行。
昭君輕蹙黛眉問:“馬夫,馬為何不行?”
馬夫抬頭遠眺,默然半晌:“南馬不過北。”
昭君驚得踉蹌三步,淚水漣漣急聲道::“馬夫,你你,你與我加鞭。”
她狠心耍鞭抽馬,馬夫追趕不及,連揮幾鞭,方才將將趕上。
昭君再驅馬,雲步一旋,翻手揮鞭,大紅鬥篷獵獵作響,如箭離弦。
英姿颯颯,平地翻身騰挪,腳步輕盈,身姿煞是好看,折腰跨腿,一步已是數尺余開外。
比起需要場景渲染,大量道具堆砌配合的影視作品,戲曲隻一人一鞭,就把懷抱琵琶,千裡走單騎的王昭君演繹出來。
她對朝廷的憤懣,對君主無能的不滿,對滿朝男兒無用的怨懟,以及站在分關,回望長安,對家人故土的不舍。
“好!”陳博洋猛地鼓掌,一聲好回蕩在大禮堂裡,久久不絕。
無數人回頭看過來。
陳博洋頓時有些尷尬,他就是看得有些上頭,忘記了這是公共場合來著。
論激烈,台上的動作遠遠不如他們以前打架來得狠,但他還是第一次感受到,一個人的內心都在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間展露無遺。
“好!”兆曲和陳夏楠也鼓掌,大聲叫好。
滿堂寂靜被打破,台下,陸陸續續響起掌聲,眾人齊齊叫好,分外熱鬧。
“我們這樣會不會影響到台上的演員啊。”陳博洋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不會的,”陳夏楠小聲說,“這才叫戲園子裡的氣氛。”
第二排。
傅雲青坐在校長後面,抬眼看著台上的昭君,唇抿成一條直線。
耳邊是經久不息的掌聲。
眼眸中蘊著起伏不定的情緒,珍藏的寶貝在發光,但卻又有種明明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寶藏被別人打開的不暢。
昭君杏眼含淚,戚戚萋萋,眼尾藏著紅塵,紅色嫁衣翻飛,哀愁豔絕,叫人根本挪不開目光。
如果可以,只怕無數人都想要伸手為他擦去眼淚,百般呵護,不叫他有這諸多愁苦。
傅雲青面無表情地看著,修長的手指輕敲扶手,透出幾分不為人知的焦慮。
台上,昭君三問三答,終是走上北地。
她回首長歎:“我自在雁門關上望長安,縱有巫山十二難尋覓,”
琵琶遮面再歎,“懷抱琵琶別漢君,西風颯颯走沙塵,朝中甲士千千萬,始信功勞一婦人……”
眉眼滿目皆是風塵,故鄉遙遙不可望。
舉國大好男兒這多,卻相信一婦人能帶來和平,昭君又是笑又是無可奈何。
“禦弟——”昭君回眸輕喚,“我有五怨在心。”
王龍拱手又放下,腳步遲疑,手持折扇問:“哪五怨?”
“第一來心傷出雁門。”昭君以袖掩面,淚灑衣襟。
王龍又問:“第二?”
昭君細語,“第二來難見父母終天恨。”
王龍和馬夫上前傾聽,聞言,馬夫一個踉蹌摔倒,無顏面對,以背示人,王龍蹣跚而退。
昭君又是哭又是笑,唱道:
“第三來損害黎民,第四來國家糧草都輸盡,第五來百萬鐵甲郎晝夜辛勤,今日昭君舍了身,萬年羞辱漢元君。”
她掩面垂淚痛哭,言語如劍如刺,叫王龍連連後退,不敢再直視。
“哎呀,”王龍急退幾步,一聲長歎,“我想呵……”
“他那裡也是個娘娘,我這裡也是個娘娘,他那裡是個國母,我這裡也是個國母,”
他越說越來勁,手指蒼天,搖頭晃腦,也不知道是在說服誰,“一般的榮華一般的富貴,何必惆悵何必悲傷。”
說罷,他拱手又退幾步,深深作揖,幾欲以頭碰地:“我的娘娘呀,娘娘,娘娘,我的娘娘呀。”
“啊——”昭君驚退一步,“嬌容貌瘦損腰,手托香腮珠淚流落。”
少女懷抱琵琶,揮袖淚灑黃土,長歎:“禦弟!”
“我寧做南朝黃泉客,不做番邦掌印人,淚灑如傾,”她手指蒼天,長袖滑落,露出皓白伶仃的腕子,哭道:“淚灑如傾啊——”
王龍振袖,默然無言以對,喚道:“帶馬!”
馬夫應諾,牽來烈馬。
王龍躬身,畢恭畢敬:“請娘娘上馬。”
昭君回首只看漢長城。
王龍再壓腰身:“請娘娘上馬!”
昭君歎息,翻身上馬,懷抱著故鄉的琵琶,一步一回頭,一裡一垂淚。
烈馬嘶鳴,走過分關,越走越急不複回頭。
喜樂鼓聲齊鳴,綿延不絕,響了許久,響了許久。
舞台燈光逐漸黯淡,最終歸於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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