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魚果斷地反手抓住對方的手腕,一個旋身翻轉,他的反應太快,老人差點扭了手,跟著翻轉一圈半才化解了手上的力道。
詹魚收回手,甩了甩手腕:“爺爺力氣還是這麽大。”
要不是在一個戶口本上,詹魚都不敢相信,對方是一個七十九歲的老頭子。
就沒聽說誰家老人八塊腹肌的。
詹雲岩滿意地點點頭:“不錯,沒有荒廢。”
帶了這麽多徒弟,日日夜夜的操練,有沒有偷懶,他一上手就知道。
“坐吧,”詹雲岩重新坐下,“為什麽不拜泱南,給我好好說,再插科打諢地就練兩套再進來。”
雖然詹魚是詹家班的傳承人,但除了他,詹魚還有很多位老師。
對於一位昆曲演員來說,他需要不斷地學習和借鑒其他演員的表演經驗和技巧,更多的交流,合作,以完善自己。
而泱南就是詹雲岩給詹魚找的下一位老師。
國內第一位拿到三度梅梅蘭獎的昆曲演員,後受邀成為華夏戲劇學院的院長。
詹魚準備坐,但想了想又站了起來。
“我要說了原因,你會生氣揍我嗎?”詹魚問得小心翼翼。
跟著老爺子學了這麽多年戲曲,最不缺的就是挨打,但也是真的怕被打。
詹雲岩用的是那種細細軟軟的藤條,邊緣打磨得光滑,抽在人身上不會傷到肉和骨頭,但卻格外的疼。
整個詹家班,沒人挨得住那藤條的打。
即便是已經出師了的師兄師姐,再回憶起那藤條的滋味都還會打冷戰,然後用到自己的徒弟身上。
“先說來聽聽。”詹雲岩閉了閉眼,手指在椅子扶手上“噠噠噠”地敲打。
同時暗暗運氣,提醒自己要淡定,年紀大了經不住發脾氣。
但說實話,他真怕忍不住,這渾小子氣人的事情可不少。
詹魚深吸了口氣,猶豫再三,他沒直接說原因,而是先問了個問題:
“師傅,你覺得我喜歡昆曲嗎?”
他叫的是師傅,而不是爺爺,這一刻,他是以徒弟的身份在問。
敲打的手指一頓,詹雲岩看向他。
面前的小孩兒從三歲就開始跟著自己,同齡人玩過家家的時候,他在院子裡扎馬步;父母在瑞士滑雪,他在雪地裡晨練。
他從來不是徒弟裡最努力的,說打五百個飛腳,絕對不會打五百零一個,但也不會偷懶,嚴格地執行每一項訓練。
“你很有天賦,”詹雲岩看著他,神色平靜地說:“我在你這個年紀甚至都不知道梅蘭獎是什麽東西。”
雖然詹魚的嗓子條件不好,因此還割了扁桃體,但他的舞台表現力極好,唱做念打中,佔了三項優勢,角色演繹非常有靈氣。
如今欠缺的只是經驗和技巧,這些都是後天可以補齊的。
“您在我這個年紀……”詹魚沉吟了下,說:“好像還沒有設置梅蘭獎這個獎項吧。”
老爺子七十九歲,梅蘭獎的歷史也才四十多年。
詹雲岩愣了下,站起身開始找自己的藤條:“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了這是。”
詹魚連忙攔住他:“錯了錯了,我保證不跟您抬杠了。”
“這還差不多,”詹雲岩拂開他的手,沒好氣道:“你就因為這種喜不喜歡的問題,不肯拜泱南?”
詹魚沉默片刻,輕聲說:“我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傳承這兩個字太沉重了。”
拜了泱南,就意味著以後會進入戲劇學院,徹底走上戲曲傳承的這條路。
“你不是一直說你喜歡昆曲嗎?”詹雲岩收斂了臉上的笑意。
詹魚看著他,神情是少有的正經:“我真的說過嗎?”
詹雲岩沒說話。
詹魚就這麽看著他,又問了一遍:“我真的說過我喜歡嗎?”
詹雲岩偏頭看向窗外:“百戲之祖,如今也只剩下八百壯士。”
說這話的時候,他臉上的神色凝重又透出些悲涼。
從他出生到現在,這個行業的輝煌就隻存在於歷史,偌大的華夏,十幾億人中只有八百個人在堅守。
從這個位置可以看到院子裡正在扎馬步的小孩兒,一個個還沒他腰杆子高。
“這其中,能堅持下來的有五分之一嗎?”詹雲岩問詹魚也問自己。
他做了很多人的師傅,但卻沒幾個徒弟,說來也是好笑。
“你是想放棄嗎?”詹雲岩看向詹魚。
詹魚沉默著沒說話。
“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訴你,”詹雲岩背著手,沒什麽情緒地說:“你從來沒有說過你喜歡昆曲。”
詹魚抬起頭,垂在身側的手無意識地攥緊。
“你小的時候說,練得好,媽媽會誇獎,爸爸才喜歡你。”詹雲岩笑了下,“沒想到詹啟梁那樣的家夥,還會有人喜歡。”
“你要是不想學……”詹雲岩沉默片刻,淡聲道:“那就算了吧。”
他站在雕花窗邊,角幾上放了隻青花瓷花瓶。
老人的腰背挺直像是一棵勁松,精神矍鑠卻也難掩容貌的衰老之態。
這個時代還在追求中國風裝修的人已經少之又少,就像逐漸被時代拋棄的傳統文化,無論曾經多麽耀眼如明珠,如今也到了風燭殘年。
詹魚緊緊抿著唇,半晌才說出話來:“您不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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