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愛你多久,就像存在你頭頂的星星。
我會需要你多久,就像歲月需要年復一年的四季。}
傅雲深被推進手術室時,朱舊寫給他的所有信件與她送給他的那盆薄荷,在他的強勢要求下,一併被帶入了手術室。
他這一生,最溫柔的時光,都在那些記憶里了。
如果要離去,他想拋卻那些不好的,只帶走美好的。
同一時間,遠在伊拉克邊境營地的朱舊,正將頭一個夜晚寫好的信,交給信差。
她投遞完信件,打包好行李,在這個上午,與同伴一起乘坐越野車,出發前往敘利亞阿勒頗地區。
手術室外。
姜淑寧坐在椅子上,神色十分焦慮,她的臉色蒼白,黑眼圈濃重。
昨晚,在她聽到李主任說,這場手術比較複雜,比從前的那些手術風險都大時,她的心就一直提著,一晚上都沒有睡。
坐在她旁邊的周知知也同樣臉色很不好,一樣是徹夜未眠,她雙手交握著,眼睛盯著手術室上方的燈。
她伸手握住姜淑寧的手,兩個人看對方一眼,都在彼此的眼睛裡看見擔憂與忐忑。
可此時此刻,除了祈禱與等待,她們別無可做。
這樣的感受,姜淑寧經歷了無數次,過去傅雲深每經歷一次手術,她都要承受著這種巨大的煎熬。
幾個小時後,手術室的門打開,李主任走出來,他摘掉口罩,取掉眼鏡,長長地吐了口氣。
「沒事了。」
他說著,伸手擦去額角的汗,這場手術,真的耗費了他巨大的心力,還好,結果是好的。
等在走廊上的兩個女人,都狠狠地舒了口氣。
生與死之間,有時候真的很近很近。
而不同的結果,帶給人是天堂到地獄的差別。
周知知抱著姜淑寧哭了起來,哭著哭著又笑起來,笑著笑著又哭了起來。
護士將昏睡中的傅雲深推出來,從她身邊經過時,她沒有像姜淑寧那樣撲過去,而是悄悄退後兩步,淚眼模糊地看著他從她身邊遠去。
——只要他平安無事,好好地從手術室里出來,從此後,我放手,不再對他言愛,不再靠近他,不再糾纏他。
他在手術室里生死未卜時,她這樣向上天許諾。
自此後,她會遵守這個諾言,到老,到死。
收到朱舊的第十二封信時,傅雲深已經在醫院裡住了快二十天。
術後的調理與養護極為重要,這一次李主任堅決押著他住院,他對此也毫無異議。
在他手術前,他就安排好了公司的事,他將手中的股份全部轉給了姜淑寧,也辭掉了副總的職位。
雲深:
見信如晤。
昨天我竟然喝醉了,有個同事過生日,正好我們都沒有工作安排,大家晚上吃飯的時候就熱鬧了一下。
其實我的酒量練得越來越好了,但我們喝的是本地土產的一種烈酒,不僅我,很多男同事也都喝得微醺,只有萬年酒鬼季司朗一點事都沒有,他這輩子大概都不知醉酒是什麼滋味吧。
我知道,大家有點故意想喝醉。
因為就在頭一天,我們得知一個令人無比悲痛的消息,我們的一名同事在飛往澳洲參加醫療會議時,在烏克蘭上空飛機遭遇了襲擊,不幸遇難。
雲深,我一直在同事與病人面前,表現出鎮定、冷靜,以及樂觀。
可是很多時候,我真的覺得非常的崩潰,外界談論起敘利亞,看見的永遠都是一些冰冷的數據,死去多少人,傷亡多少人,又有多少人被迫逃離家園流離失所,可我們卻是每一天都在親眼目睹著這些死亡,這些傷害,這些似乎永遠不知何時才能結束的苦難。
我知道,不僅僅是我,還有我的很多同事,國際志願者與本地的醫生們,都在承受著這些心理壓力。
有個本地女同事跟我說起,她晚上睡覺時,閉上眼,總會回想起病人躺在手術台上時痛苦的模樣,那些斷肢、鮮血、破碎的身體……這個年輕的女醫生才二十出頭,去年剛剛從醫學院畢業,她說她這一年所做的手術,接待的病人,也許將比她一生的從業經歷都要多。
她告訴我,等這場戰爭結束,她也許不會再從事醫療工作。
但現在,她會堅持,也必須堅持。
我們都一樣,再多的恐懼、害怕、難受,再大的心理壓力,也必須堅守。
因為我們是醫生。
由於安全情況惡化,我們被迫停止了伊拉克東北部Tikirt的醫療工作,整個營地撤離,大部分同事退回臨近的流動診所待命,我與司朗,以及一名護士、一名後勤人員,一起被派遣前往敘利亞阿勒頗地區增援,那裡的醫療情況十分嚴峻,尤其需要外科醫生。
明天我們就要出發了,接下來可能很長一段時間不能給你寫信。
不用擔心我,我跟你說說話,心裡舒服多了。
想念你。
祝好。
朱舊
她信末尾的落款日期,正好是他手術的頭一天晚上。
當他看見信中她寫到那邊的安全情況惡化,他的眉頭微微皺起,心裡忽然就湧起一絲不安。
他正坐在窗邊,窗戶打開著,黃昏的風從外面吹進來,趁他愣神間,將他攤開在手上的信紙輕輕地吹起,落在了地上。
他抬頭望向窗外,不知不覺,又一年立秋,涼風乍起,吹起泛黃的樹葉。
護士敲門進來,常規詢問之後,見他坐在洞開的窗戶邊,便取過床上的薄開衫毛衣給他披上,又為他理了理蓋在腿上垂落下來的毛毯。
「傅先生,天氣開始變涼了,你可千萬要注意,別著涼啦!」
護士小姑娘輕聲細語地叮嚀。
「謝謝。」
他回以微笑。
護士退出病房,她下到三樓護士間,坐到周知知的辦公桌對面,說:「知知姐,我剛剛去看過傅先生了,他一切都好。」
頓了頓,她說:「他在看信,是手寫信哦,這年頭竟然還有人手寫信呢,真有情懷!」
周知知點點頭,說了聲謝謝,遞給她一小盒巧克力。
「謝什麼啊,這本來就是我的工作。」
護士小姑娘歡喜地接過巧克力。
小姑娘離開後,周知知掩上病曆本,趴在桌子上,怔怔地發呆。
她想起小姑娘臨走前問她的話,知知姐,你怎麼不親自去看傅先生啊?
這不是第一個護士這麼問她,這些日子來,住院部輪值的護士們,只要分到負責傅雲深的病房,都得到過她的拜託,請她們幫她看看他的狀況,再如實地轉達給她聽。
有時候,明明分到了她自己輪值,可她都會拜託與同事換負責區域。
姜熟寧也問過她,為什麼雲深醒來之後,都不見她去看看他。
她沉默一會,然後轉移了話題。
承諾在她心裡,重過生命。
更何況,那是關乎他生死的諾言。
比之不再靠近他,不再見他的苦,真的算不上什麼。
很多次她值夜班,趁夜深,他睡著後,她走到他病房外面,透過門上窄小的玻璃望進去,其實看不見他的身影,但她總覺得,自己見過他了。
然後,她靠在他病房外面的牆壁上,靜靜地站一會,再靜靜離開。
她可以不再見他,不再對他言愛,不再對他糾纏,可從兒時便開始的那份感情,經過二十幾年的歲月,似陳釀,歷久彌香,已經永遠永遠根植在她的心臟里,在她的血液里。
這一生都難以忘掉。
而他,沉睡在夢中,永遠也不知道,一牆之隔,一個女人克制的愛,與百轉千回的心思。
夜漸深,他睡得並不踏實,他在做夢,夢裡是一片轟隆隆的爆炸聲,天空下濃煙四起,大批大批的人在濃黑的夜色下倉皇逃離……然後畫面一轉,他看見廢墟里,大片大片的鮮血下,一張熟悉的思念的臉……
他猛地從床上坐起來,迷濛的眼眸中,是一片驚恐。
他微微喘著氣,伸手抹去額間的汗珠。
等呼吸平息了一些,他取過手機,開機,然後撥了Leo的電話。
等他撥到第三遍,Leo才接起電話,他說:「我沒記錯的話,中國現在應該是深夜吧?」
他沒有跟他寒暄,開門見山地說:「請你幫我打聽下朱舊現在所在營地的電話,我想給她打個電話,如果不方便通話,就給我地址,我給她寫信。」
Leo沉默了一會,問他:「為什麼忽然想要通話或者寄信?」
為什麼忽然改變主意呢?
因為剛才的這個噩夢。
也因為,當他躺在手術台上,因麻醉而進入昏睡的最後一刻,他告訴自己,如果能夠再次睜開眼,他就去找她,他再也不會推開她。
她曾說過,人生如此短暫,這個世界上每一天都有意外在發生,如果彼此相愛,就不應當把歲月都用來錯過。
他的顧慮與執拗,在生死一線間,忽然就想通透了。
他想跟她在一起,用所有的餘生,不管漫長還是短暫,他都做好了篤定的準備。
他本想出院後再同她聯繫的,可他做的那個可怕的噩夢,讓他在看信時心裡浮起的不安感愈加濃烈起來。
他必須確定她是否安然無恙。
最後Leo說他去打聽,可等了十天,他一直沒等到他的消息,打電話過去也總是無人接聽狀態,他留言讓Leo給他回電,也一直沒有回覆。
直至第十五天,Leo忽然出現在他面前。
那時傅雲深已經出院了,看見家裡的阿姨領著Leo進到他房間時,他非常驚訝。
他問:「你怎麼忽然來了?
還有,我一直打你電話,你不接,也不復電,怎麼回事?」
Leo在他對面坐下來,神色嚴肅,他說:「雲深,你做好心理準備,我接下來要說的話,會讓你很難受。」
他掩了掩面孔,深深呼吸,才繼續說下去:「其實早在半個月前,你給我打電話時,Mint就已經與她的組織失聯了半個月,包括她在內的四名無國界醫生志願者在進入阿勒頗地區時被武裝分子挾持,生死不明。
三天前,Mint被救出,其他三人都已遇難。
她受了很重的傷,目前在伊斯坦堡的醫院接受治療。」
傅雲深看著Leo,他用了很長的時間,才慢慢消化掉他這短短一段話。
然後,他「唰」地站起來。
Leo拉住他:「你去哪裡?」
「去找她……去找她……」他的聲音微微發抖。
「你坐下。」
Leo將他按到沙發上,「我來找你,就是帶你過去見她。」
「你為什麼才告訴我?
為什麼!」
他沖Leo怒吼道。
Leo說:「早告訴你你又能怎麼辦?」
如果不是因為朱舊被救出來,如果她也跟她的同事一樣不幸遇難,他是不會告訴傅雲深這個消息的。
而今,朱舊身體上受到重創,更嚴重的是,她的精神狀況非常差,手術後,她人清醒過來後,不言不語,不吃東西,也無法入睡。
Leo見傅雲深痛苦難受的模樣,他說:「你打起精神,Mint需要你,現在,也許只有你,能讓她開口說話。」
姜淑寧在得知傅雲深將去伊斯坦堡時,強烈反對:「你現在正是身體康復期,怎麼能長途跋涉!」
Leo說:「姨媽,我曾擔任過雲深的主治醫生,他的身體狀況我很了解,我也同給他做手術的Doctor李詳細溝通了,他說雲深的身體狀況還可以。
姨媽,請您放心,我會照顧好他。」
傅雲深只低頭檢查該帶的證件與隨身物品,姜淑寧看他的神色,便知道自己是留不住他的。
她轉身離去。
罷了,隨他去吧。
就在前兩天,她見他氣色與精神都不錯,便提議他再次回到公司任職,可他拒絕了。
他說,媽,我當初在進手術室前,連身後事都一一給安排好了,我是真的做好了再也醒不過來的準備的,我能活下來,是運氣,也是老天的恩賜。
在我睜開眼看見光明的那一刻,我就告訴自己,此後的人生里,我只為自己而活,只隨自己的心。
媽,我這次好運活下來,往後的生命還有多長,誰也不知道。
所以,請你尊重我,哪怕就這一次,請你尊重我的意願,好嗎?
她聽著他心平氣和地說著那些話,忽然想起一個多月前坐在手術室外焦急、擔憂、等待的自己,她嘆了口氣,默默離開。
傅雲深與Leo在當晚從北京轉機,飛往土耳其伊斯坦堡。
他們在第二天清晨五點多抵達伊斯坦堡,Leo見傅雲深神色疲憊,便問他:「需要先去酒店休息一下嗎?」
他搖頭:「我還好,不用了。」
事先預定好的司機等在機場外,開車將他們直接送往醫院。
九月份,正是土耳其最好的季節,司機很熱情,不停地為他們介紹窗外這座城市的風光。
Leo不是第一次來了,也有點累,但還是禮貌地聽著,不時與司機搭兩句話。
而傅雲深直接閉目養神,一言不發。
車子穿梭在清晨的街道上,Leo望向窗外,忽然有一點恍惚,好像又回到了幾年前,朱舊在撒哈拉沙漠失蹤,他與傅雲深穿梭在漫漫黃沙里,苦苦找尋她。
他側頭看了一眼閉眼的傅雲深,他氣色有點差,但之前的焦慮與忐忑之色已收斂許多。
他真心地希望,兜兜轉轉這麼多年,他與朱舊能夠好好的在一起。
清晨的醫院非常安靜,走到朱舊的病房門外,Leo停住腳步,他說:「我先去休息區,晚一點再來看Mint。」
傅雲深點點頭。
他輕輕推開病房門,房間裡沒有開燈,熹微晨光里,他看見坐在窗邊的她。
她穿著病號服,外面披著一件黑色的毛衣,背門而坐,望著窗外,窗戶是打開的,有微微的風吹進來。
不知道她是起來得很早,還是一夜未睡。
他猜想,是後者。
他站在門邊,凝視著她的背影。
她瘦了好多。
他心底湧起一絲酸澀,更多的是心疼。
他朝她走去,拐杖輕輕敲打著地面,她卻好似沒有聽到一般,依舊靜坐著,沒有回頭,也沒有一絲反應。
他走到她身側,慢慢地蹲下身,抬眼看她,雖然想像過她現在很不好,可看到她此刻的模樣,他還是震驚了,她臉色慘白,眼窩深陷,眼神渙散,眼睛裡沒有一絲光彩,好像對外界一切都不感興趣。
這樣的她,讓他想起剛剛從車禍事故中醒來的自己。
被挾持的那一個月,她到底遭受了怎樣可怕的事情?
她的右手手腕剛剛做過手術,纏著厚厚的繃帶,打著石膏,吊在脖子上。
他顫抖著伸出手,輕輕覆在她另一隻沒有受傷的手上,緊緊地握住。
「朱舊……」
她置若罔聞。
「朱舊。」
他又喊道。
直至他喊到第五聲,她才終於有了一絲反應,她緩慢地、緩慢地眨了下眼睛,然後慢慢抬頭,朝他望去。
她的視線聚焦了一會,才終於實在地落在他臉上。
她看著他,看著他,蒼白平靜的臉上,神色終於有了一絲鬆動。
她動了動嘴角,卻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她看著他,眸中慢慢浮起一絲霧氣,然後那霧氣越聚越多,終於變成了淚,大顆大顆地落下來。
「雲深……」她的聲音喑啞得厲害,一邊落淚一邊說:「司朗他……司朗他……」
她泣不成聲。
他伸手緊緊擁住她,她的眼淚如決堤的水閘般,隱忍了太久,壓抑了太久,終於找到了一個出口。
她在他懷裡哭了許久許久,直至累倦睡了過去。
他就那樣席地而坐,抱了她許久,直至護士到來,才將她挪上床。
「她終於睡著了。」
護士小姐鬆了口氣。
隨後他與Leo去見她的主治醫生,醫生也鬆了口氣:「太好了,她能夠開口說話,能流淚,能睡過去。
在此之前,我們的心理醫生用了很多方式,都沒有辦法讓她開口。」
醫生又說起朱舊身體上的傷:「一些輕微的外傷,倒沒有大礙。
最嚴重的是她的右手腕,傷及神經,又送來得太晚。
我知道,她也是一名外科醫生,非常遺憾,此後,只怕她沒有辦法再拿起手術刀了,也不能拿重物。」
一個外科醫生,卻永遠拿不起手術刀,這簡直是沒頂之災。
醫生還在繼續說著,傅雲深腦海里卻是一片空白,什麼都聽不進去了。
Leo在兩天後離開伊斯坦堡,飛回了海德堡。
他工作本就忙,能出來這麼幾天,已是非常不容易。
傅雲深在醫院附近一家酒店住了下來,他定的是帶有廚房的房間,他從酒店前台打聽到最近的中國超市的地址,去買了很多菜,還買了小米、紅棗、銀耳、綠豆、薏米等煮粥的材料,又買了麵粉。
他把熬好的粥用保溫瓶裝著,帶去醫院,朱舊的胃口很不好,每次總剩下很多。
熬的雞湯也是喝不了幾口,她最愛吃的餃子,從前能吃十幾隻,而今卻只能吃兩三隻。
她的身體在漸漸恢復,最深的傷痛,在心裡。
雖然開口說話了,可他發現,說著說著,她就走神了,陷入到自己的沉思里。
她的睡眠非常糟糕,夜晚總是噩夢不斷,傅雲深沒有在酒店睡,他讓護士在病房裡加了張臨時小床,幾乎每一個夜晚,她都是從噩夢中驚叫著醒來。
被挾持的那一個月里發生了什麼事情,她沒有主動開口,他就從來不問。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在她身邊。
在她想要說話的時候,陪她說話。
在她想要吃東西的時候,給她做她愛吃的菜。
在她做噩夢驚叫著醒來時,給她一個緊緊的擁抱。
一個月後,朱舊的傷口拆線,醫生說,可以出院了。
她收拾好東西,忽然對傅雲深說:「我們去博斯普魯斯海峽吧,來這個城市這麼久,你都沒有出去好好玩過吧。」
博斯普魯斯海峽可謂是伊斯坦堡的一大地標,它全長30公里,將土耳其分隔為亞洲部分與歐洲部分。
海峽兩岸樹木蔥蘢,村莊、遊覽勝地、華麗的住所和別墅星羅棋布。
他們乘坐遊船,穿梭在海面上,深秋的風已經有點冷,吹起她的發,他用圍巾把她的頭包好,只露出眼睛,她的臉色依舊蒼白,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她明亮的笑容。
「雲深。」
「嗯。」
「昨天晚上我夢見司朗了,他跟我說,Mint,你忘記你答應過我什麼了嗎?
你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低迷、恍惚、失去鬥志,沉迷傷痛不可自拔。
那個堅韌、樂觀、強大的你去哪裡了?
你真讓我失望。」
她閉了閉眼,低低地說:「雲深,我很清晰地看見他臉上的神色,是真的對我非常非常失望。」
她的神色非常非常哀傷,她說:「他本來可以好好的,是因為我,因為掩護我,為了讓我活下來,他才會……」
「所以,我怎麼還能讓他失望呀。」
她終於願意告訴他,她曾經遭遇過什麼。
他們一行四人,是在快要抵達阿勒頗的營地時,穿越武裝分子控制的邊境地區被攔下。
哪怕他們一再重申,無國界醫生組織是完全獨立於任何政治、經濟與宗教之外,提供不偏不倚的人道主義救援。
可最後他們還是被帶走了,因為與朱舊、季司朗同行的兩名同事是本地人。
他們起先被關押在一起,第三天,那兩個敘利亞本地同事被帶走,之後再也沒有回來。
沒有人告訴她與季司朗那兩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他們清楚地知道,他們的同伴遇難了。
恐懼如暗夜裡的噩夢,讓他們每一天都在忍受著折磨。
那些一遍一遍被拷問的場景,她甚至不敢再回想。
然後有一天,有個很重要的人物受了嚴重的傷,需要立即動手術,而他們的醫生正好不在,便想起了被關押的他們。
主刀醫生只需要一個,可季司朗很堅定地表達,必須兩人一起進手術室,他需要朱舊幫忙。
他們合作了這麼久,朝夕相處,無需言語交談,她從他的眼神里便看出來,他讓她在手術結束後,兩人想辦法逃離這裡。
營地外停著很多軍用車,因為隨時都要被開走,所以很多時候連鑰匙也沒有拔。
那場手術結束後,他們趁著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傷者身上,季司朗敲暈了押送他們的人,拉著朱舊跳上了一輛車,開車逃跑。
最後的那一段路,她實在不願意再回想,他們被人持槍追趕,那樣可怕的畫面,太不真實了,就像是電影裡一般,可確確實實,在她面前真實地上演了。
她的手腕被子彈擊中,在更致命的傷害朝她襲擊過來時,是開著車的季司朗將她攬到懷裡,用自己的身體為她擋住。
她不知道季司朗要用多大的毅力與心智,忍受著多麼巨大的痛苦,才能在身受重傷之下,依舊開著車拼命地往前跑。
身後的追擊止於政府軍控制的地區,整整一個月,她終於逃離了那可怕的地方,終於自由了,可是,她卻開心不起來。
季司朗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Mint,答應我,不要自責,不要沉迷於痛苦,堅強點。
她伸手去捂他身上不斷湧出的血,眼淚落如雨下,心痛如絞,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知道不住地點頭。
他曾在撒哈拉沙漠以自己的血液為她續命,而這一次,他付出的是他自己的生命。
情義太重,她欠下他的,永生都償還不了了。
她站起來,走到船尾欄杆處,她從衣服口袋裡掏出一瓶小瓶裝的酒,擰開,將所有的酒液全部倒進大海里。
司朗,這是伊斯坦堡最烈的酒,我以此敬你,欠下的恩義,來生我再還你。
你放心,我將不再沉湎傷痛,不再自責。
我們比誰都更明白,生之不易,能夠抬頭仰望頭頂的藍天、陽光,吃到熱乎乎的食物,在溫暖的被窩裡度過漫長的夜,能夠活著,我當知感恩與珍惜。
司朗,大恩不言謝,我會帶著你的那一份對世間的仁愛之心,好好活下去。
傅雲深站在她身後不遠處,靜靜凝視著她的背影,他輕輕舒了口氣。
他知道,堅韌的她終會走出那暗影與傷痛。
他也從衣服口袋裡掏出一瓶小小的酒,他將一半灑進大海里,一半自己喝了。
敬亡靈。
謝謝你,季司朗。
當晚的晚餐,朱舊終於喝了一小碗湯,又吃了一碗米飯。
傅雲深很開心,問她:「明天想吃什麼菜?
後天呢?」
她說:「雲深,我收到Leo的郵件,他邀請我回母校任職。」
她抬起右手腕,「我雖然以後不能再拿手術刀了,但救死扶傷,也不僅僅只有外科手術。
我決定回海德堡。」
他說:「好,什麼時候走,我跟你一起回去。」
她微微訝異,說:「你是擔心我?
你放心,我不會有事的。」
傅雲深凝視著她,說:「朱舊,我不是因為擔心你才想跟你一起回海德堡,是因為,我想跟你在一起生活,不是一天,一個月,而是餘生所有的時光。」
她怔了怔,忽然想到那一年,他對她求婚時說的話,餘生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想跟你一起共度。
他說:「對不起,你曾想要的肯定的答案,我遲了這麼久才給出。
我希望不晚,我也希望,你不會拒絕我。」
她回望著他,見他神色無比認真,甚至還有一絲忐忑,她忽然笑了,輕聲卻鎮定地說:「好。」
曾那麼堅定地拒絕她,是什麼讓他忽然改變了心思呢?
她不想問,也覺得沒有必要再問一個答案。
這些都不重要,她曾有兩次親歷生死一線,這兩年也目睹過太多的死亡與離別,她沒有時間去糾結、矯情、矛盾、浪費。
她心裡只有一個問題,那就是,我愛他嗎?
是的,我愛他。
我想跟他在一起。
這已足夠。
他聽見那句輕輕的「好」字,忐忑的心落回原處,他恍惚又回到當年向她求婚時的情境,也是這般。
只是,歲月倏忽,一晃便是十年已過。
多麼慶幸,兜兜轉轉,她還在身邊。
他傾身,捧住她的臉,深深吻她。
他們在三天後啟程返回海德堡,Leo開車到機場來接,見傅雲深與朱舊十指相扣的手,打趣道:「嘖嘖,不要這麼高調秀恩愛好不好?」
但話語裡卻是真的替他們高興。
當車子漸漸駛向內卡河畔半山腰別墅區,最終停在那幢熟悉的房子前時,朱舊訝異地看向傅雲深。
他微笑:「我後來讓Leo幫我又買了回來。」
這幢房子裡,承載著他們那麼多的記憶,他捨不得它屬於別人。
「對不起,雲深。」
「說什麼呢,奶奶的生命比房子寶貴百倍。」
她站在院子裡,她已經很久沒有來過這裡了,一切都好像沒有變,花草樹木,屋子裡的陳設,以及,站在身邊的人。
哦,不對,少了一位,梧桐!
他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似的,笑說:「梧桐應該快到了,我讓人幫它辦理了託運。」
「真想它,是不是又變老了一點?」
「嗯,變得更懶了。」
「肯定是因為你不愛遛它。」
「它似乎更喜歡被你遛。」
「雲深,我們明天去看看姨媽吧。」
「嗯。」
那一年姜淑靜病逝,朱舊正在非洲醫療救援,聯絡不便,很久後才收到Leo的郵件,得知這件事。
Leo在郵件里說,媽媽一直對你心懷內疚,臨走前都念念不忘,希望你能過得幸福。
她從未責怪過她,對她,有的只有感激與尊敬。
當年她身受重傷住在醫院裡的那段時光,她明明自己還病著,卻給予她無微不至的照顧。
若不是她如母親般的溫柔陪伴與安撫,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泅渡過那段暗黑的日子。
她買了睡蓮,去近郊公墓祭拜姜淑靜。
她凝視著墓碑上面帶微笑的女人,在心裡說,姨媽,你別再心懷愧疚了,我真的沒有怪過你,而且,我與雲深現在在一起,我們過得很好,你可以放心了。
過了幾天,同梧桐一起託運過來的,除了傅雲深的行李,還有一盆盆栽植物。
朱舊實在忍不住笑了,說:「雲深同學,你說你是不是有史以來第一次飛機託運一盆植物的?」
但看著那盆翠綠的薄荷,她心裡湧起一絲感動。
十年了,需要多麼用心的養護,一盆植物才能擁有如此漫長的生命。
對他們之間的感情,他同她一樣,從未停止愛。
朱舊回到母校海德堡大學醫學院任職,擔任講師。
她還加入了熱帶病與傳染病研究小組,以此作為今後的專業主攻方向。
海德堡最寒冷的冬天來臨了,大雪紛飛,他們靠坐在壁爐旁邊喝薄荷酒,他親手釀的。
他說:「沒有做出奶奶的味道。」
她微笑搖頭:「那是獨一無二的。」
她眨眨眼:「但是,有雲深的味道,也是獨一無二的。」
「朱舊,我們認識多少年了?」
「唔,我想想,如果從初見算起,十七年。」
十七年,如此漫長的一段光陰歲月,他們都存在於彼此的生命里。
聖誕節那天,她在閣樓書房裡找一本書,忽然翻出藏在書櫃最底層的一個紙盒,她打開,放在上面的是一些信件,蓋了郵戳的都是她在敘利亞時寫給他的信,而那些貼了郵票卻從未發出的,是他寫給她的信。
她拿起信件,正準備拆開,目光忽然掠過紙箱底層的東西,是一些照片,她拿起來,然後整個人都怔住了。
全部都是她的照片,但她卻從不知這些照片的存在。
2004年,2005年,2006年……到2011年,從他們分開後,從海德堡到舊金山。
低頭吃飯的她,走路的她,沉思的她,在學校圖書館埋頭看書的她,在咖啡館打工的她,穿著白大褂的她……每一張照片上都寫有日期,大多是她每年生日的那天,或者他們的結婚紀念日。
他曾拄著拐杖,慢慢跟在她身後,曾離她那樣近,但他卻從未告訴過她。
她坐在地板上,抱著那沓照片,心裡酸澀得想要落淚。
原來那些孤單寂寥的日子裡,她並不是一個人度過。
她將他的小秘密又塞回箱子裡,也沒有同他提及,時光深處的記憶,讓它留在歲月里就好。
公曆新年後,傅雲深也開始忙碌起來,他在朱舊的學校外面,接手了一個轉讓的小西餐廳,他找人改造了下,重新裝修,四月初,他的私房中餐館正式開業了。
那天是周末,朱舊不上班,她一大早就去花店,買了一盆翠綠的薄荷盆栽,送給他做開業禮物。
她站在門口,仰頭打望小餐館的招牌,小小的門頭,黑色牌匾上,用翠綠色寫著幾個英文字母:Mint。
——你知道薄荷的花語嗎?
——咦,雲深同學,你竟然還對這種小女生才看的東西感興趣?
——朱老師,我只對薄荷這一種植物感興趣。
——那薄荷的花語是什麼?
——願與你再次相逢。
餐館真的非常小,只有六張桌子,卻布置得如家裡的餐廳一般溫馨,處處細節可見用心之處,很多書與裝飾畫,以及每個角落,都可見翠綠的薄荷盆栽。
整面牆的落地窗,陽光充沛地映照進來。
朱舊怕傅雲深太累,規定他每天中午只營業一個小時,晚上一個半小時,反正小店也不旨在賺錢,算是他的愛好。
因為口味實在好,又限時,很快Mint就成為紅店,訂位電話都要被打爆。
後來很多學生得知是朱舊家的店鋪,便想走走後門,她在課堂上向來是溫和的風格,跟學生們很容易成為朋友,所以小朋友們愛跟她撒嬌,女孩子也就算了,有一次在店裡,傅雲深看見有個長得非常精緻漂亮的小男生抱著朱舊的手臂撒嬌要訂座位,他將朱舊拉到廚房裡,一臉正經地表達心聲:「朱老師,跟學生打成一片是可以的,但是,師生戀是絕對不允許的!」
朱舊一下子沒反應過來,等她明白時,直接笑倒。
笑完,她也擺出一本正經的表情,回敬他:「哦,傅老闆,跟員工打成一片是可以的,但是,辦公室戀愛是絕對不允許的!」
餐館裡有個兼職的西班牙小姑娘,對中國文化痴迷得不行,尤其是飲食,因此對做得一手好菜的傅雲深無比膜拜,用小姑娘的話來講就是,你是我男神!
日子就這樣平平淡淡、簡簡單單、溫溫暖暖地流逝著。
秋天來臨時,梧桐在睡夢中靜靜地走了,朱舊雖有萬般不舍,卻並不傷心難過。
它年齡到了,壽終正寢,是生命的自然規律。
傅雲深在後院的大樹下挖了個深坑,朱舊為梧桐套上它最喜歡的一件衣服,然後兩人一起將它輕輕地放了進去。
人與人是緣分,人與動物,亦是一場難得的緣分。
從初見,到離去,整整十八年,一段漫長的彼此陪伴。
這是海德堡最美好的秋天,他們依舊愛在黃昏時分去內卡河邊散步,她漸漸不再懼怕站在江河邊,從愛中受到的傷害與恐懼,唯有愛,才能修復。
有時候他拄著拐杖,有時候坐輪椅,由她推著。
常常會碰見在夕陽下慢跑的人,那般飛揚與活力,他已經不再嫉妒別人,也不再輕視自己的缺陷。
這世間,沒有誰的人生是絕對完美的,失去一些,得到一些,生命的底色就是這樣。
他只是覺得對她有所歉意,忍不住感嘆:「朱舊,我知道你熱愛運動,晨跑、攀岩、戶外,真遺憾,我永遠都沒有辦法陪你晨跑。」
她說:「沒關係,其實我更喜歡一個人安靜晨跑。」
「我不能陪你去登山。」
「你可以陪我去看海,看星空,看焰火,看螢火蟲。」
「你累得走不動時我甚至不能背你。」
「只要你牽著我的手我就有力氣慢慢地走。」
「我連把你抱起來都做不到。」
「有什麼關係,我們可以彼此擁抱。」
「我……不知能活多久,也許不能陪你到老……」
她側身,鉤住他的脖子,將他的喋喋不休淹沒在深吻里。
有什麼關係呢,雲深,我從來不介意這些,所有的都不介意。
我們的一生里,能遇見一個兩心相愛的人,不管能相伴走多久,已是生命的恩慈。
——你活著,我用一生去愛你。
——你死去,我用一生記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