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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風知我意(全冊)》第二部 第十三章 夏花不覺秋意濃,相思心如地下河
  {我總是在黃昏時分想念你,幻想你是天邊最後的那抹光線,正拼盡餘生熱情將我凝望。}

  凌天集團,頂層會議室里。

  開了足足兩個小時的高層會議,終於在如雷的掌聲中結束。

  坐在桌首的凌天董事長傅凌天面帶微笑地走向左側的小孫子傅西洲,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錯,薔薇系列產品的後期全面開發你一定要親自盯著,不能出一點差池!」

  傅西洲肅容點頭:「是。」

  「哦,對了,晚上我約了阮董一起吃飯,你叫上他們家那小丫頭,一起來吧。」

  「好的。」

  坐在他對面的姜淑寧神色難看極了,「唰」地站起身,椅子都差一點被她帶倒,大動靜惹得傅凌天不悅地朝她瞪了眼。

  姜淑寧推起身邊傅雲深的輪椅,快速離開了會議室。

  「真是氣死我了!老頭子可從來沒有當著眾股東的面誇過你一句!」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姜淑寧將門甩得啪啪響。

  傅雲深滑動著輪椅,走到茶几邊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大口,才淡淡說:「凌天是做產品的,他研發出期待值極高的新系列,老爺子自然高興。」

  「兒子,你怎麼一點也不著急?」

  姜淑寧皺眉,不滿他雲淡風輕的語氣。

  「急有用?」

  他瞥她一眼,依舊是不慌不忙的語氣。

  「哼!老頭子竟然還當著眾人的面約他一起吃飯,還說起了阮董,只怕這口風一漏,公司里那些牆頭草般的股東們,心又要動搖了!」

  傅凌天年紀大了,近來身體也不太好,小毛病頻出,所以凌天下一代繼承人之爭暗中早已波濤洶湧。

  「雲深。」

  姜淑寧蹲下身,握住兒子的手,「周家的實力,並不比阮家差,如果你跟知知……」

  「媽!」

  他掙脫她的手,臉上現出冷然之色。

  「你怎麼……」她惱怒,正打算繼續說服他,敲門聲忽然響起來,她不耐煩地說了句「進來」,隨即站起身。

  姜淑寧的秘書拿著一個文件夾走進來,恭敬地遞給她,然後又默默退了出去。

  姜淑寧急忙打開文件袋,抽出裡面的資料,看著看著,哈哈大笑出聲。

  「兒子啊,真是車到山前必有路啊!」

  她歡喜地將手中資料中最上面那張列印紙遞給他,「你看。」

  傅雲深接過一看,臉上浮起震驚的神色,這震驚倒不是因為紙上所寫的內容,而是,這樣機密的文件,姜淑寧竟然也能搞到手!

  他抬眼看了眼母親,她臉上之前的憤恨不平早就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欣喜與得意,正低頭翻看著手上一沓沓照片與資料,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濃,眼中卻浮起一絲狠戾。

  這兩種迥然的表情,令她此刻看起來有一點瘮人。

  姜淑寧拿過他手中那份文件,說:「這東西可是我花了大價錢好不容易才得到的,我得去多複印幾份,免得弄丟了!」

  她將手中那沓照片與另一些資料塞到他懷裡,轉身去複印了。

  傅雲深一張張翻閱照片,都是些合影,照片上的男人都是同一個人:傅西洲。

  而與他合影的女人,卻有三個。

  其中一個他曾見過照片,是阮家的外孫女顧阮阮。

  還有兩個女人,一個年齡也不大,另一個,穿著病號服,眼神微微有點……呆滯。

  他將照片湊近點看,仔細辨認著那女人身上穿著的病號服上的字樣,寫著:蓮城精神病院。

  姜淑寧走過來,指著照片上穿著病號服的女人,神色略帶鄙夷:「這女人叫喬嘉琪,跟傅西洲那野種從小一塊長大,因為他才瘋的。

  哼,跟他那個瘋子媽媽一樣!」

  她又指著另一個女人說:「這個女人叫喬嘉樂,是喬嘉琪的親妹妹,據我所知,因為她姐姐,她對傅西洲一直心懷怨恨。

  她在蓮大學設計,馬上快畢業了,雲深,我們設計部不是在招人嗎?

  我看這女人就挺合適,你說是不是?」

  傅雲深的目光從那些照片上一一掠過,他是多麼了解自己的母親,不用細問,他也知道,母親在打什麼主意。

  他抬頭,喊道:「媽。」

  他這一聲叫得無比輕柔,又似乎帶了一絲哀傷,令姜淑寧微微一愣,思維還沒來得及從那種爾虞我詐的陰謀設計中抽離,她「啊」了聲,才說:「怎麼?」

  他凝視著母親,這些年來,他第一次如此認真地端詳這個女人,按說她應當是這個世界上他最親密的人。

  她其實才五十出頭,在同樣生活環境裡的與她同齡的女人們,遠比她看起來年輕,遠比她過得輕鬆自在。

  而她,卻因為一輩子的心傷,一輩子爭強好勝,一輩子算計,表面上看起來再怎麼光鮮亮麗,她眼睛裡的寂寥是怎麼也藏不住的。

  她的快樂,從得知他的父親外遇有子的那一刻起,就永遠地失去了。

  「媽,得到凌天的經營權,是你的心愿,是嗎?」

  他問。

  姜淑寧幾乎脫口而出:「當然!」

  「我知道了。」

  他點點頭,垂眼又看了眼那張列印紙的內容,他說:「你的心愿,我幫你實現。」

  趁我還有時間,趁我還有精力。

  他想。

  「真的嗎?」

  姜淑寧欣喜道,「雲深,你能這麼想就太好了,只要我們母子齊心,還怕鬥不過那個野種嗎?

  你別忘了,你才是傅家名正言順的繼承人。

  當年若不是你需要他的血,他壓根兒就沒有機會回來……」她想起什麼,看了眼傅雲深,噤聲沒再說下去。

  傅雲深離開姜淑寧的房間,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拿起桌子上的座機,撥內線去前台。

  「有我的信嗎?」

  他問。

  前台小姐「啊」了聲:「有一封,傅總!」

  「不是跟你講過嗎,一旦有我的信件,立即送過來!」

  「對不起,對不起,傅總,信件是上午剛剛送來的,我實在太忙了,所以就……給忘記了……」前台小姐聲音弱下去,全公司上下的人都知道,太子爺傅雲深雖然見人是一張笑臉,看似溫和,但其實跟整日裡冷著個臉的二爺傅西洲並沒有什麼區別,都是個手段冷酷的主。

  掛掉電話,她拿著那封信,以生平最快的速度衝進電梯裡。

  多久了?

  整整三十五天,他記得很清楚,距離他收到她那封告別信,已經過去了三十五天。

  她說過,會給他寫信,所以他一直在等,從第二天開始,每天上午、下午兩通電話打給前台,詢問是否有他的信。

  也許是期待太久,忽然成真,他拆信的動作反而變得緩慢,他首先看了眼信封上的郵戳,來自敘利亞的國際信件。

  敘利亞?

  他皺眉,這個國家,此刻不正被戰火籠罩嗎?

  他心一凜,趕緊抽出信紙,是那種最簡單樸素的白色信紙,信不是很長,兩頁紙。

  雲深:

  見信如晤。

  「人間若有天堂,大馬士革必在其中,天堂若在天空,大馬士革必與其同高。」

  在一本阿拉伯古書中,這樣形容敘利亞的首都大馬士革。

  這是一座有著4000多年歷史的美麗古城,我曾在同學的相機里,看過她來這座城市旅行時的照片,夕陽下安靜的巷子裡,人們悠閒地走過。

  商店裡五顏六色的香料看起來真迷人,花園裡的玫瑰似乎比別的地方都要嬌艷幾分……然而我眼前看到的這座城市,人們不再擁有平靜安寧的生活,天空下濃煙四起,槍炮聲與爆炸聲如深夜裡的鬼魅,眾多高樓倒塌,頃刻間變成廢墟……

  危險、暴力、傷害、恐懼、死亡的陰影,籠罩著整個城市,不,是籠罩著敘利亞整個國度。

  我與團隊幾經周轉,終於抵達了敘利亞北部地區靠近土耳其邊境的一個城鎮,無國界醫生在這裡運營三所臨時醫院,其中我服務的醫院很小,只有十幾張床位,醫院設施也極為簡陋,但每天前來就診的人卻很多,病人都是武裝衝突下的新傷,炸傷或者槍傷。

  爆炸與衝突主要發生在晚上,所以黃昏到翌日清晨,往往是醫院最忙的時候,病人接踵而來,工作人員應接不暇,我每天都要做十幾台大大小小的手術,哪怕當年在非洲內亂與疾病肆虐的地區進行醫療救援,也沒有這麼高強度地工作過,睡覺成為奢侈。

  然而身體上的疲憊,比之在醫院裡時常會聽到從附近傳來的槍擊聲,真的不算什麼,工作人員與病人都過得提心弔膽。

  我害怕嗎?

  我當然怕。

  但比之害怕,我心裡更大的感覺,是覺得悲傷與無力。

  比之見到病人身體上的創傷,我更害怕聽到他們的疑問,戰爭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平靜的生活何時才能歸來?

  不過你不用太為我擔心,我的好朋友季司朗與我在同一所醫院服務,這讓我在這樣混亂、危險的環境裡稍顯安心。

  雖然我們每天都很忙,但只要閒下來,就會一起喝一杯,這裡沒有什麼別的娛樂活動,喝酒、看書、寫信,成為空閒時我最愛做的事情。

  不過這裡買不到什麼好酒,我們喝一種當地的啤酒,味道不太好,但聊勝於無,酒令人平靜。

  我似乎跟司朗一樣,快要變成一個酒鬼了呢。

  我一切都好,勿擔心。

  想念你。

  祝好。

  朱舊

  他把信件反反覆覆看了幾遍,然後深深呼吸,手指緩緩握緊。

  她果然如他所猜想的那樣,去那個正發生著內亂的國度醫療服務了。

  他回想著信件上的那一字一句,微微閉眼,仿佛看見了那片天空下,濃煙四起,爆炸聲與槍擊聲打破寧靜的夜。

  他取過手機,也不管時差,立即撥Leo的電話。

  Leo正在睡覺,聲音里是濃重的被打擾的起床氣:「我剛剛結束一台大手術,才睡下一個小時,你最好有天大的事啊,傅雲深!」

  他說:「朱舊去了敘利亞,你知道嗎?

  她跟你聯繫過嗎?

  有留電話給你嗎?」

  「我知道,她去之前給我發了封郵件,之後就再也沒有聯繫。

  估計那邊網絡使用也不是很方便。」

  他握著手機,一邊再次前後檢閱信封信紙,確定她真的沒有留下地址。

  「你能幫我聯繫到她嗎?」

  「傅雲深,我可記得,是你警告我,不准我再插手你們之間的事。」

  Leo半真半假地說道。

  他沒有心思跟他開玩笑,說:「我只是想確定她是否安全,她寫給我的信,是二十天之前發出的。」

  Leo說:「我試試聯繫下她吧。」

  過了幾天,Leo要到了她所在的醫院的電話,他撥過去,卻怎麼也撥不通。

  線路是忙的。

  Leo說過,電話是比較難打進去,但讓他放心,朱舊平安。

  他忐忑擔憂好多天的心,稍稍放下一點。

  只要她平安無事,通不通話,並不那麼重要。

  他知道她的志向所在,他雖然會為她擔憂,但不會勸她離開那片危險的土地。

  一個多月後,他收到了她第二封信。

  這一次比第一封信件送達的時間要短一點,半個月就到了。

  雲深:

  見信如晤。

  十天前,醫院的營養中心來了一個叫阿默德的小男孩,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真的嚇了一大跳。

  他被父親抱在懷裡,用毛毯與紗布裹著,露出兩隻大眼睛。

  他的父親把他輕輕地放在長椅上(病床已經被占用完了),掀開毛毯,讓我為他檢查。

  他枯瘦如柴,皮膚破損,渾身長滿了水泡。

  這是典型的惡性營養不良,由於人體血液中缺乏蛋白質,液體積聚在組織里,令患者身體腫脹,皮膚因受壓破裂,全身皮膚都出現裂痕。

  阿默德的父親說,他們一家因為戰亂,同成千上萬的人一樣被迫逃離家園,安身在邊境的難民營里。

  我去過他說的那個難民營,一頂頂緊挨的帳篷,就建在漫漫黃土地上,夏日裡忍受暴烈的陽光,冬日要承受寒風凜冽。

  晴天時,風一吹,或者車子經過,就會揚起漫天的灰塵。

  一旦下雨,整個片區濘泥不堪。

  而每個簡陋的帳篷里,都擠滿了人,等待著被派發壓根無法果腹的微薄食物。

  難民營的衛生條件非常差,時有蠍子蟲蟻出沒,因為人多,空氣流通很不好,有人生著病,得不到最基本的醫療保障,就用髒破的被子裹著身體,奄奄一息地等待奇蹟或者死亡。

  阿默德在醫院裡住下後,他的父親日夜陪伴,他以前有三個孩子,現在只剩下這唯一的一個。

  當護士替阿默德包紮傷口時,當他叫痛,他的父親總是在旁邊輕聲安慰他,又常常耐心地哄他喝營養奶。

  有個晚上我路過病房,聽到有輕輕的歌聲響起,是阿默德的父親在為他唱安眠曲,他用的是阿拉伯語,我聽不懂,但那歌聲,卻令我無比感動。

  阿默德是個乖巧又很有禮貌的孩子,雖然每次換紗布、換藥的時候他很痛苦,但他總會用土語對我說謝謝,然後對我笑。

  我很喜歡他。

  有一天,我們為他換了藥,他忽然用土話喃喃說著什麼話,太長太快,我不太聽得明白,我的本地同事翻譯給我聽:他想回學校去上課,他想念他的老師與同學。

  如果是別的心愿,也許我還能有機會幫他實現,可聽到他這樣說,我久久說不出話來。

  在這裡,千千萬萬個「阿默德」被迫背井離鄉,遠離自己的故鄉,離開學校,沒有人能告訴他們,何時能重返家園,何時能重回課堂。

  在第二天上午,我剛到醫院,同事就跑來告訴我:昨天晚上,阿默德去世了。

  我一下子就懵了,很久沒有反應過來。

  我走到停屍間,卻沒有看到阿默德,同事告訴我,他的父親一大早就帶他離開了。

  我從停屍間慢慢走回辦公室,我的眼淚一下子沒忍住,洶湧而出。

  雲深,那一刻,我真的太難過、太難過了。

  直至此刻,想起那個小男孩的臉,我都無法平靜地握住筆。

  那麼,就此擱筆罷。

  想念你。

  祝好。

  朱舊

  他握著潔白的信紙,眉頭微蹙,神色里有一絲悲傷,仿佛正感知到她心裡的那種難過。

  「咚咚」的敲門聲響起,他抬頭,便看見周知知站在門口。

  「你怎麼來了?」

  他訝異地問,她極少來他工作的地方。

  周知知走進來,說:「你怎麼樣?

  陳秘書說你最近都坐輪椅上下班,既然身體不舒服,為什麼不好好在家休養?」

  「沒有什麼事,只是最近工作忙,時常加班,假肢戴久了不舒服。」

  她鬆口氣,「那就好。

  咦,你在看信?

  這年頭誰還手寫信?」

  她微微訝異地看著他手中拿著的信封信紙。

  「總有人喜歡。」

  他將信紙疊好,塞進信封里,輕輕壓平。

  周知知忽然便明白了過來,能讓他這樣珍重對待的信件,她知道只可能來自一個人,朱舊。

  就算那個人離開了他的生活,她依舊無處不在。

  她斂了斂神,說:「一起吃晚飯,好不好?

  我有事情跟你講。」

  他看了下腕錶,快到下班時間了,他點頭。

  周知知開心地說:「也別走太遠了,我看你們公司二樓就有個餐廳。」

  二樓原先是家大型健身會所,最近改成了一個西餐廳,裝修得很有氣氛,細節處處用心,一看就是女孩們喜歡的約會場地。

  周知知四處看看,忍不住讚賞道:「這地方真不錯。」

  傅雲深並不喜歡西餐,以前他倒是無所謂,後來為朱舊做了三年的中餐,也就隨她一樣,對西餐碰都不碰。

  周知知卻非常熱愛西餐,餐前、正餐、餐後甜點,她點齊了全套,而傅雲深只要了一份意面。

  他問:「知知,你要跟我講什麼?」

  「雲深,我們也認識這麼多年了,非要有事情才能跟你一起吃個飯嗎?」

  她半真半假的傷心語氣。

  他笑笑,喝水不說話。

  周知知說:「我聽說,你最近老是加班,是因為你遇到了些問題。

  雲深,你明明知道自己的身體不能太操勞,需要好好休養,偏這麼拼命。

  你遇到的難題,讓我幫你,好不好?

  我可以幫到你的。」

  他原本溫和的神色瞬間就變冷了,他說:「聽說?

  聽誰說的?

  聽我媽說的吧!周知知,你要我說多少次你才明白,別把心思與時間浪費在我身上。」

  她搖頭:「我並不覺得這是浪費。」

  他說:「我媽告訴你我的繼承人地位遭到威脅,那麼她有沒有告訴你,我即將再次接受一次手術,能不能活還不一定?」

  不用她回答,她驚訝的神色已經給出了他答案,顯然,姜淑寧是不會將這種信息透露給周家的。

  周知知說:「雲深,我確實不知道,但是我現在知道了,我不介意。

  不管你還要接受幾次手術,有多大風險,不管你心裡有誰,我都不介意。

  我只是想盡我自己的心,陪在你身邊。」

  她堅定的語氣令他深深無力,他說:「我介意。

  知知,你別犯傻了,沒有愛情的婚姻就是一場慘劇,你看看我媽,她這輩子最大的痛苦,就是嫁給了一個心不在她身上的人。

  你還想重蹈覆轍嗎?」

  很多時候他自認並不是個善心的人,在商場這幾年,也沒少做過心狠手辣之事,但他的底線是:絕不在沒有感情基礎時商業聯姻。

  這個原則,跟他心裡有沒有人無關,早在遇見朱舊之前,在他十幾歲的時候,親眼目睹母親瘋狂地想要殺死父親時,就在心裡種下了這個對自己的承諾。

  毫無感情的婚姻的苦果,他是最直接的承受者,他痛恨極了。

  他坐在窗邊,目光再一次投向姜淑寧複印給他的那份文件上,那是傅西洲與阮家老爺子,也就是顧阮阮的外公阮榮升簽訂的一份協議,上面明明白白地寫著,只有當傅西洲與顧阮阮有了孩子,阮家才會真正幫他。

  他眸色漸漸變深,浮現出毫不掩飾的厭惡。

  這份協議,想必那位阮家小公主並不知情吧?

  他緩緩握拳,既然如此,那就毀了吧!

  他撥內線叫了陳秘書進來,將一張照片與一張寫著電話號碼的便簽遞給他:「你先去全面地了解下這位喬小姐,適當的時候,讓她來見我。」

  她的第三封信到來時,深冬的蓮城終於下起了第一場雪。

  他坐在書房裡,泡了一壺毛尖,屋內茶香裊裊,落地窗外大雪紛飛,他在檯燈暖黃的光線下展開那份牽念。

  雲深:

  見信如晤。

  寒冬來臨了,很多地區開始下起了雪,意味著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將面臨著更為艱難的日子。

  難民營里很多人長期被飢餓與疾病困擾,因為得不到最基本的醫療保障,所以免疫力變得低下,身體無法抵抗住寒冬,就這樣離去。

  (這邊的醫療系統很多都已被摧毀,醫療問題十分嚴峻,僅僅我們提供的國際醫療援助遠遠不夠,所以很多時候,醫生們只能無奈地選擇優先為武裝衝突下受傷的人保命,病人就醫變得格外困難。

  )

  入冬後,醫院裡湧來更多的病人,老人與小孩占百分之七十。

  他們滿懷希望地來,以為進了醫院便會得到痊癒,可很多人,卻沒有機會再走出醫院。

  我在這裡短短几月所目睹的死亡,比我這一生所見都多。

  很多個夜晚,我從醫院走回宿舍的路上,走著走著眼淚就流出來了,自己完全都沒感知到,伸手一摸,才察覺到自己在哭。

  雲深,在這裡,生命的脆弱與無力,被放大了無數倍。

  我似乎每次都在跟你說一些難過悲痛的事,我知道這樣的情緒也會讓你心裡難受,對不起,請原諒我必須有所宣洩,除了你,我不知還能跟誰說。

  好了,還是說點開心的事情吧。

  前幾天營地送來一個即將分娩的孕婦,情況緊急,可我們這裡並沒有設婦產科,也缺乏安全保障的生產環境。

  大家都很著急,最後決定由我來為她剖腹,這個決定實在有點瘋狂,我做過很多大手術,可從未為孕婦接生過。

  但我們別無選擇,那是兩條人命啊!

  手術其實並不是多複雜,但說真的,比我以往做過的任何複雜大型手術都更讓我膽戰心驚。

  還好,最終手術順利,母女平安。

  當我親手抱出那個小小的身體,當我聽到她第一聲啼哭時,我心中湧起無法言說的喜悅。

  新生是喜悅的,然而她將來的生活呢?

  我不敢想下去,只希望,這個小小的嶄新的生命,將來能夠在平靜、祥和,沒有轟炸,沒有槍聲的天空下成長。

  雲深,夜已深,我要去睡了,明天,又將是無比忙碌的一天。

  想念你。

  祝好。

  朱舊

  我也,很想念你。

  他望向窗外,思念如同夜空中正在飛揚的片片雪花,源源不絕。

  他此刻才真正體會到她之前在心中所說,因為心有想念,隔著萬水千山,也不訴離殤。

  他動過讓Leo幫忙尋找她的地址的念頭,想要寫信給她,可想了想,到底作罷。

  他每天所生活的世界,充滿了算計、廝殺、爾虞我詐,另一個部分,就是身體的病痛,這些東西,他不想分享給她,她承受的已經夠多了。

  而在這個不喜歡卻不得不為的世界裡,收到她的來信,是他最大的快樂。

  立春那天,她的第五封信如春風,如約而至。

  雲深:

  見信如晤。

  我換了營地,從敘利亞的北部邊境地區來到了約旦東北部城市藍慕沙。

  我收到了Leo的電郵,他說你很為我擔心,這裡尚且安全,組織在開展工作時,會盡最大力量保護工作人員與病人的安全,請勿擔心。

  今天想同你分享一件開心的事情。

  是這樣的,為我們營地開救護車的年輕司機馬利克在苦苦尋找了五個月之久後,終於找到了與他在逃難時走失的未婚妻。

  馬利克與未婚妻伊曼青梅竹馬,一起在一個小鎮長大,兩人原本預計在去年冬天結婚的,哪知戰事蔓延到他們的家鄉。

  他帶著父母與女友一家,混在大部隊裡穿越邊境,往鄰國約旦逃亡。

  他們需要長途跋涉,穿過無盡的山林與沙漠,除了忍受飢餓與寒冷,還要時刻警惕夜晚的轟炸。

  馬利克說,那個深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始終不清楚,精疲力竭在樹底下睡覺的逃亡人群忽然騷動起來,發出恐慌的驚叫聲,然後四散亂跑,漆黑的夜色里,什麼也看不清楚。

  他被騷亂的人群驅使著往前,走了很遠,才發現自己與女友一家失散了。

  之後他四處打探,尋找了很久,可想在慌亂中自顧不暇的逃難人群里找到一個人,真的如大海撈針,他最後與父母先一步來到了約旦。

  他以前是一名貨車司機,會講一些英語,因此應聘成為了我們營地的司機。

  我的同事講,他特意向組織提出一個請求,就是希望我們的巡診車穿梭在各個難民營時,能幫他打探一下未婚妻的下落。

  我看過他未婚妻的照片,一個瘦瘦黑黑卻有著明朗笑容的女孩,她站在他的大卡車邊,手中提著飯盒。

  他每天都把這張照片揣在身上,見到人便問,你見過這個女孩嗎?

  她叫伊曼,是我的未婚妻。

  雲深,每次見到他這樣問人時的場景。

  總是讓我想起那一年,我們在紐西蘭蒂卡波看過的那部電影,我想你一定也還記得,電影中的女孩莫名失蹤,她的愛人之後就踏上了尋找她的旅途。

  我問過你,如果有一天我失蹤了,你會不會也不顧一切地去找我?

  這個答案,當我看到你出現在撒哈拉沙漠的照片時,就已得到明確的答案。

  人生而孤獨,是獨立存在的個體,我們與世界的聯繫,不是別的外物,而是我們身邊的人。

  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有意外、災難在發生,生命是如此脆弱,一個不留神,就消失不見。

  那個時候,能證明我們在這世間存在過的唯一證據,是記憶,是身邊人對我們的記憶。

  我覺得伊曼真幸運,我覺得我自己也是多麼的幸運。

  因為被人惦念,被人記得。

  後來伊曼是在一個很遠的難民營被找到的,她患了痢疾,很嚴重,她被我們的巡診醫生帶回了醫院。

  馬利克見到她的時候,一個那麼高大的男人,眼淚「嘩」地就掉了下來,上前緊緊擁抱住伊曼。

  馬利克說,不管伊曼是健康還是身患疾病,他都想要跟她在一起,就像過去二十多年的歲月一樣。

  這樣赤誠純粹的愛,令我深深動容。

  雲深,我一切都好,只是此刻,特別、特別地,想念你。

  祝好。

  朱舊

  他的辦公桌對面,坐在椅子上的喬嘉樂微微皺眉,臉上有一絲等待的不耐煩,她看見面前的男人,忽然微微笑了,神色非常非常溫柔。

  三分鐘前,自己與他的對話忽然被敲門聲打斷,有個女孩子將一封信送到他手上。

  他竟然終止了談話,當著她的面就拆開了那封信,低頭認真地看起來。

  他看信時的表情跟之前呈現在她面前的冷峻完全不一樣。

  「傅總。」

  她忍不住出聲打斷他,「你找我來,到底有什麼事情?」

  在此之前,因為傅西洲的關係,她是知道傅雲深的。

  傅家名正言順的嫡孫,與傅西洲水火不容。

  但這些,跟她有什麼關係?

  她痛恨傅西洲,也討厭傅家的任何人,就是因為這些豪門恩怨,因為他們心中的欲望、爭鬥,姐姐才會遭受那麼悲慘的事。

  傅雲深將那封信仔細地疊好,放在抽屜里,抬頭對她說:「我們繼續。」

  他將桌子上的一封請柬推到喬嘉樂的面前:「喬小姐,想必你對這個感興趣。」

  她打開,是一封結婚請柬,當她看到新郎的名字時,臉色猛地就變了。

  傅雲深嘴角浮起一抹果然如此的笑。

  「看來喬小姐並不知情啊,按說,你的西洲哥應該給你發了請柬才對。」

  喬嘉樂並不笨,在最初的驚訝後,思緒一轉,便明白了自己此刻為什麼會被傅雲深請到這裡來。

  她手指緩緩握成拳,冷笑著說:「傅總,我這個人性子直,也說不來彎彎繞繞的話,你找我有什麼意圖我明白,你想讓我做什麼,我也明白。」

  傅雲深說:「喬小姐是學產品設計的吧,有沒有興趣來凌天工作?

  我看過喬小姐在學校的成績,非常出色,正是我們需要的人才,假以時日,設計總監也是做得的。」

  喬嘉樂站起來,朝他伸出手:「成交。」

  傅雲深嘴角的笑意擴大:「喬小姐真是個聰明人,我就喜歡跟聰明人做生意。」

  他握住她的手:「希望我們合作愉快!」

  喬嘉樂離開時,走到門邊又站住,她轉身,說:「傅總,我之所以跟你合作,是因為我姐姐,別以為一份工作就可以收買我。」

  傅雲深但笑不語,見她臉上驕傲的神色,他倒是真的有點欣賞這個女孩了。

  有喬嘉樂的幫忙,壓根就用不到他出面,他太明白她心裡的那種恨,那是世界上最厲害的殺傷性武器。

  之後,傅西洲與顧阮阮的婚禮,鬧出了很大的紕漏與笑話,典禮時間,新郎卻消失了。

  阮老氣得暈倒住院,堅決反對這樁婚事。

  姜淑寧高興得拎著瓶紅酒去找傅雲深慶祝,她說:「兒子,你不出手則已,出手就是最狠一擊!」

  她之前一直怨他眼見著傅阮兩家婚禮臨近,卻始終沒有動作,原來是留在了最關鍵的時刻。

  這下好了,婚禮搞砸了,阮老爺子怒極住院,傅凌天朝傅西洲發了好大的脾氣,聽說還動手了。

  「媽,你就這麼開心?」

  他望著母親,見她臉上笑容滿面,眼角眉梢都舒展開來。

  他很久很久沒有見她這樣開心了。

  「當然!」

  她喝了一大口酒,「實在是太痛快了!」

  「你開心就好。」

  他低頭慢慢飲一口酒。

  「難道你不開心嗎?」

  姜淑寧說著,又有點感嘆,「雲深,自從你進入公司,這麼些年來,我知道你其實並沒有百分百盡心,你是處處跟傅西洲爭,但頂多用了七分力。

  我也知道,你有好多次都想退出公司。

  但是兒子,人活一口氣,你以為我真的多麼在意傅家的家財?

  我們姜家雖然不如傅家家大業大,但我從小也是被捧在手心裡長大,好東西見多了去。」

  她端著酒杯的手指緩緩握緊,咬牙道:「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被這麼踐踏!」

  因為心有不甘,所以滋生出欲望,因為心懷過多欲望,而滋生出更多的不甘,為這些買單的,是陰謀、算計、勾心鬥角,如果一個人的生活中數十年如一日被這些東西充斥著,痛苦便如影隨形,也漸漸被這些東西淹沒,不知道到底什麼才是最重要的。

  一瓶酒的三分之二進了她的胃裡,她大概喝多了,第一次在他面前如此剖析內心所想。

  她說:「所以,兒子,你別怪我心狠,逼迫你做你不願意的事,誰叫你生在傅家呢!誰叫你是我的兒子呢!媽媽除了你,別無依靠。」

  傅雲深奪過母親手中的紅酒杯:「別再喝了,你醉了,去休息吧。」

  姜淑寧微晃著身體站起來,臨走時還不忘吩咐他:「兒子,你可別掉以輕心,我聽說了,阮家那小丫頭可真是痴心啊,婚禮上丟了這麼大的臉竟然也毫不介意,還在老爺子面前維護傅西洲。

  老爺子雖然生氣,但對爭取到阮董的股份支持還是很看重的。」

  「我知道了,你快去休息吧。」

  他在沙發上靜坐很久,將剩下的酒慢慢喝完。

  姜淑寧說得對,這些年,他並沒有用盡全力與傅西洲爭鬥,他對得到凌天集團,也並不如母親那般渴切。

  他當年之所以回到凌天,是因為這是母親向他提出她放過朱舊的一個條件。

  外界都傳傅家唯一的兒子是個窩囊廢,兩個孫子倒是厲害人物,只是沒走出傅家門,自己就先窩裡鬥起來了,一個比一個心狠手辣,愛爭權奪勢。

  可是,如果有得選擇,誰願意每天活在這樣的世界裡?

  他自嘲地想,從來沒有人問過他真正喜歡的是什麼,真正想要的生活是什麼。

  對,就如同他的母親所說,誰叫你生在傅家呢!

  人的出生是無法選擇的,血脈之源也是無法斬斷的,就如同當年他車禍醒來,得知自己是靠著那樣痛恨著的傅西洲的血液才撿回一條命時,他用刀子劃開自己的皮膚,對那人說,我把你的血都還給你!可傅西洲一句話,就掐滅了他所有的氣焰,他說,怎麼辦呢,你再怎麼不想承認,我們身體裡都流著同一個的血液。

  他再怎麼厭惡甚至痛恨著姜淑寧,都無法否認,她是他的母親,她是給予他生命的那個人。

  如果有得選擇,他不想生在這樣一個家庭,不想成為這樣一個母親的兒子。

  如果有得選擇,他寧願永遠留在海德堡,做一個做飯、畫圖、釀酒、製作手錶的手藝人,與她過著最平凡卻安寧幸福的生活。

  果然如姜淑寧所料,因為顧阮阮對這樁婚姻的堅持,不久後,傅凌天做東,邀請阮老到家裡來吃便飯,實際上就是緩和下兩家的關係,讓這樁婚姻繼續。

  在這次家宴上,傅雲深第一次見到顧阮阮,這是個比照片上看起來還要年輕很多的女孩子,擁有一雙天真純粹的眼睛,一看就是未經世事的小姑娘,對他赤裸裸的打量十分不習慣。

  飯後他在花園裡,碰上了也出來散步的顧阮阮,他指著傅宅燈火通明的屋舍樓宇對她說:「你看,這個屋子表面看起來很明亮溫暖是不是?」

  她似乎很不喜歡他,不,甚至有點害怕他,她並不想同他交談,但是出於家教與禮貌,她還是點了點頭。

  「可實際上,誰知道呢!」

  她不做聲。

  他嘆息一聲:「人也是一樣,表里不一的。

  不,人心可比房子複雜多了。

  所以呀,阮家小丫頭,你可得睜大眼睛,仔細看清楚了,不要被表象所迷惑。」

  「我姓顧。」

  小姑娘皺眉,問他:「你到底想說什麼?」

  他微微笑了:「沒什麼,送你一句警示名言而已,新婚禮物。」

  傅西洲很快就找了過來,將小姑娘拉到身後,做出一個保護的姿勢。

  他在怕什麼?

  怕他欺負小姑娘嗎?

  不不不,當然不是。

  他不過是怕他對阮家這個傻乎乎的小丫頭說些什麼而已。

  他看著兩人相擁離去的背影,不禁嘲諷地笑了,看起來多麼親密幸福的模樣啊,可實際呢?

  虛假的東西終究是虛假的,遲早會露出真面目的,尤其是感情。

  他回到自己的書房,給喬嘉樂撥了個電話。

  他倒是想要看看,阮家的那個小丫頭到底能走到什麼程度,她真的明知欺騙也無所謂嗎?

  愛使人快樂,使人痛苦,使人盲目。

  雲深:

  見信如晤。

  好久沒有給你寫信了,一是前段實在太忙,二是我又換了營地,來到了與敘利亞東部接壤的伊拉克邊境地區。

  這裡亦與戰線非常近,在項目地點,我們時常能聽到由那邊傳來的爆炸聲,傷者不斷涌到醫院來,大多數傷患依舊是炸傷或者槍傷,我們所做的手術,主要為他們保命或者保住四肢。

  醫院裡有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子,叫作麗貝卡,她與媽媽走在街上忽然被炮彈擊中,她在醫院裡醒來時,才知道自己失去了雙腿,母親已經過世。

  這個女孩子先後接受了七次手術,餘生都只能依靠輪椅或者假肢行走。

  開始的時候,她的情緒非常消極,每天晚上都做噩夢,常常流著淚問我們,她到底做錯了什麼,要遭遇這些?

  我們無法回答。

  在醫院裡,我們除了為患者提供基本的醫療服務與外科手術,還會為他們提供心理治療,這是比之身體的傷痛更為艱難的部分。

  我們的心理專家每天都要同麗貝卡聊一個小時,她的情緒漸漸平復了一些,開始配合康復治療,漸漸地,我在她的臉上看見了一絲笑容。

  之後,她從輪椅上站起來,裝上假肢,開始練習走路。

  那個過程有多麼艱難,雲深,我想你比誰都更能感同身受。

  有一天,她對我說,她相信一切總會慢慢好起來的。

  這真令我開心。

  雲深,她讓我想到了那一年的你。

  命運有時候很殘忍,把災難與苦痛降臨在我們身上,當一切無可更改的時候,是選擇消極地把自己墜入黑暗深淵,還是選擇勇敢、堅韌地與命運抗衡,不同的選擇,會讓我們看到不同的天地。

  我很慶幸,你與麗貝卡,都選擇了後者。

  其實,我接觸到的很多病人,他們在遭受到重創後,依舊保持著堅毅、樂觀的精神,他們心懷希望,相信總有一天,戰爭會結束,他們可以重回家園,得到心中的和平。

  還有,我們去難民營巡診的時候,總會看見在荒涼貧瘠的空地上,孩子們奔跑嬉戲的身影,他們如同以前在學校里一樣,追著一個足球跑,與同伴追趕打鬧。

  這樣的畫面,總是讓我心裡升起感動與希望。

  雲深,很久沒有你的消息,也不知你好不好,但願你身體健康,平平安安。

  想念你。

  祝好。

  朱舊

  收到她第八封來信時,他剛從醫院回來,李主任對他說,目前他的身體狀況依舊無法接受手術,需要再等待最佳時期,也再一次警告他,不能這樣拼命忙碌工作,讓他在家休養一段,或者去醫院住著。

  他對醫院敬謝不敏,若不是當初她在那裡任職,他怎麼會甘願一住那麼久。

  手上負責的重要工作正好告一段落,他決定回家休養一陣。

  窗外梧桐樹的葉子都黃了,涼風乍起,不知不覺,又一個深秋來臨。

  距離她離開,已經一年。

  時間流轉得真快,四季更替,好像眨眼之間,便換了一換。

  他把她所有的來信又讀了一遍一遍,只覺得太少,她寫信來的時間跨度也間隔得越來越久。

  自從得知她在敘利亞後,他每天都有關注時政新聞,那個國度的情況越來越嚴峻,想必信件收發也隨之變得困難。

  但好在,他通過Leo,確認她是平安的。

  休養在家的時候,有大把的空閒時間,他買了信紙回來,給她寫信。

  寫的都是些瑣碎的事情,比如給薄荷澆水,給梧桐洗澡,帶梧桐散步,看了什麼書,無所事事就在網上瀏覽菜譜,在心裡學會了一道新菜,但其實沒有試驗,窗外的樹葉落了滿地,窗外的樹葉又綠了,院子裡的薔薇花開了,別墅外的玉蘭花開了……這些零零碎碎無關緊要的小細碎,他事無巨細地寫在潔白的信紙上,沒有投遞地址,他仍舊鄭重其事地裝進信封里,貼上國際所需的郵票額,然後把那些信件與她的來信放在一起。

  他生活里發生的很多重大的事情,他一件也沒有寫。

  比如爺爺傅凌天的忽然病重昏迷不醒,整個凌天集團人心惶惶,關於他與傅西洲的繼承人之位爭奪暗潮洶湧得愈加厲害。

  比如他的母親又做了一件連他也覺得心冷的事情,她將阮家那個小丫頭從樓梯上推了下去,導致她失去了孩子。

  他討厭她的行為,可在傅西洲憤怒掐著她的脖頸時,他也只能選擇站在母親這一邊。

  比如他的舊疾復發,這是最嚴重的一次,人都昏迷過去,最後出動了120急救車。

  比如他的母親病急亂投醫,干出了一件愚蠢之極的事情,竟然在凌天新開發的薔薇系列產品里動了手腳,導致他不得不與傅西洲聯手,解決公司的信譽危機。

  比如,他這一次的爭鬥,因為答應了母親幫她實現心愿,他用了百分百的心力,可最後還是沒能贏。

  他不是輸給了心計與手段,他輸給了一個小姑娘的愛。

  比如,之後爺爺傅凌天去世,臨走前見了所有近親,偏偏不肯見他的母親。

  她便瘋狂了,跑到傅西洲母親所在的療養院,試圖掐死那個女人,她的行為被房間裡的監控拍得一清二楚,之後她被警察帶走……

  在他心裡,這些事情再大,也跟他與她的那個小世界無關。

  得知姜淑寧被警察帶走,以「殺人未遂罪」被起訴時,傅雲深在醫院裡剛剛接受完全面的身體檢查,李主任給他安排了兩天後的手術日程。

  他聽完前因後果,不得不跟李主任說,將手術推遲幾天。

  他立即去見律師,讓他不惜一切代價,將母親保釋出來。

  對方卻搖頭:「證據確鑿,很難。

  而且,起訴方是傅西洲,你應該清楚,他對你母親,本就恨之入骨。」

  他幾乎沒有猶豫,便做好了決定。

  他約見了傅西洲,他沒有懇求他,而他也知道,就算自己懇求,他也不會放過母親。

  那麼,不如以他想要的,來換取母親的平安。

  這也許是他能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之後的手術結果會是怎樣,是未知的……

  「把我手裡的股份一半轉給你,夠不夠?」

  他對傅西洲說。

  把姜淑寧一直看得重若生命的東西許諾出去時,他竟然沒有一點不舍,心裡反而浮起一絲輕鬆,有一種仿佛重擔終於被卸下的輕鬆感。

  從一開始,他心裡就有比這些更重要的東西。

  他看見傅西洲眼中一閃而過的驚訝,而後他冷冷地笑了,說:「在你們眼中,任何人的生命,都是可以明碼標價來交易的,是嗎?」

  傅雲深也笑了,卻是疲憊的笑,他說:「你母親與我母親之間,我們之間,誰傷害了誰,誰又虧欠了誰,早就算不清了。」

  他忽然覺得人生真是奇妙,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還能跟這個同父異母水火不容的弟弟,坐在安靜的車內,說這些話。

  傅西洲沒有再說什麼,拉開車門離去。

  之後,傅西洲接受了傅雲深的提議,拿走了他手中一半的股權,取消了對姜淑寧的起訴,但也沒有輕易放過她,讓她關押了幾天。

  她一生尊榮,從未受過這樣的對待與煎熬,被放出來時,整個人的精神都有點恍惚,回家就病倒了。

  傅雲深看著病床上憔悴不堪的母親,她好似一夜之間老了十歲。

  因為得知他把手中股份轉讓了一半給傅西洲,此後他再也沒有與他抗衡的資本了,她一下子就暈了過去,醒來後,整整兩天,都不肯跟他說一句話。

  「媽,我累了。」

  他嘆了口氣,「對不起,答應幫你實現心愿,卻沒有做到。」

  姜淑寧偏著頭,依舊不理他。

  他繼續說:「我明天上午進手術室,媽,這場手術風險很大,我能不能走出手術室還不知道……」

  姜淑寧「唰」地回頭,冷著的臉上神色終於有了變化:「你明天手術?

  你明天手術?

  我怎麼不知道!」

  他說:「媽,你以後別再跟傅西洲鬥來鬥去了,他不是個心慈手軟的傢伙,這次放過你,並不代表下次還會放過你。」

  「雲深……」姜淑寧緊緊抓住他的手。

  「媽,拜託你一件事,我知道你不喜歡狗,但梧桐年紀大了,也吃不了多少,你別趕它出去……」

  「兒子……」她抓著他手的力度更大了點。

  「媽,最後再拜託你一件事,我死後,把我的骨灰撒到海德堡的內卡河裡吧……」

  「傅雲深!」

  她坐起身,眼淚忽然就落下來。

  他一件件事情交代著,仿佛在說遺言。

  他取過紙巾為她擦了擦眼淚,長大後,這好像是他第一次為她擦眼淚,此時此刻,也許即將永別,他與母親之間,才終於有了正常的舐犢之情。

  在生死面前,其他都變得微不足道。

  他離開姜淑寧的病房,去護士站找周知知。

  因為李主任的保密,所以周知知並不知道他手術的確切時間。

  她聽了他告別的話,同姜淑寧一樣,眼淚嘩啦啦地落。

  「雲深,我不許你這麼說,你一定會好好地從手術台上下來,我等你!我跟你講啊,你不出來,我就一直一直一直一直等……」

  他嘆口氣:「知知,別再哭了。」

  周知知忽然猛地抱住他的腰,緊緊地,她將臉埋在他胸前,號啕大哭了起來。

  他身體僵了僵,想要推開她,最終手指卻落在她肩膀上,拍了拍。

  他心裡卻在想,幸好朱舊不在,她也會哭吧?

  不,為了不讓他擔心,她不會哭,但她心裡會非常非常難過。

  朱舊,幸好你不在。

  可是,我又多麼想你在,想再見你一面,也許是今生最後一面,想與你告別。

  這是她離開的第二年盛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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