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間,再也不會有一個人,讓我像愛你一樣去愛他,再也沒有了。}
朱舊接到那通電話,聽到那位老先生說要見她時,非常吃驚。
畢竟只是一次偶然遇見,她早就忘記了。
她婉拒老人當面道謝,當時那個情況,換做任何人,都會伸出援手,更何況她與季司朗都是醫生,更不會見死不救。
沒想到過了一會兒,電話又打過來了,男人無奈地說父親很堅持,請她幫個忙見一面。
趁著午休的空閒,她從花店裡買了一束花,去醫院探望那位老先生。
老先生已經脫離了危險,住在VIP病房裡,氣色看起來還不錯。
朱舊打過招呼,將花遞給他,老人接過,看起來很開心。
老先生說:「朱小姐,我聽醫生說了,如果那天不是你與你朋友為我做了應急措施,等到救護車來,我這把老骨頭,估計現在早就不能在這裡跟你說話了。
我該怎麼謝謝你?」
朱舊微笑著搖頭:「舉手之勞,沒什麼的。」
「在你是舉手之勞,在我,可就是救命之恩了!」
朱舊只得說:「我與我朋友都是醫生,老先生,這是我們應該做的,您真的不用太介懷。」
「原來朱小姐是醫生啊,難怪會急救,你在哪個醫院?」
朱舊說了。
老先生簡單問了幾句,又回到了最初的話題,他非常認真地說:「朱小姐,我該怎麼謝謝你?」
朱舊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只得反覆重複真的不用。
她想要離開病房,又覺得老人還在說話,就這樣忽然離開,有點失禮。
老先生似乎也看出來她的無奈,停了停,忽然說:「那,朱小姐現在有什麼心愿?」
心愿?
朱舊微怔,心裡立即浮起一個,幾乎是下意識的,她脫口而出:「希望我奶奶的身體能夠好起來。」
「你奶奶也生病了嗎?」
聽到老先生問她,她才意識到自己竟然說了出來。
她點點頭,與老先生再說了幾句話,便起身告辭了。
老先生倒也沒有再挽留她,也沒有繼續追著她非要表達謝意。
朱舊也很快把這個插曲漸漸淡忘了,她所有的心思都在奶奶身上。
老人的身體情況越來越差,高強度的化療令她胃口全失,吃不下東西,人更快地消瘦下去,整日越來越長時間的昏睡。
有一次,奶奶從昏睡中醒來,對著她竟然喊了她父親的名字,說天氣這麼冷,你怎麼穿得這麼少,會凍著的。
她眼中是大片的迷茫與恍惚,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對朱舊說:「瞧我,真是越來越糊塗了。」
她對朱舊說起,最近總是夢見以前的事,有時候很清晰,好像時光倒流一樣,夢見她的爺爺,她父親。
她的記憶時而出現混亂,記憶力下降,會出現短暫的斷層,昨天發生的事情,她就記不起了。
朱舊看著她一日一日地消瘦,心裡很多的無力與難過。
有一天黃昏,趁著奶奶精神好一點,她陪她去花園裡散步。
初夏時節,正是南方城市最舒服的季節,醫院花園裡種了好些玉蘭樹,一樹一樹的白色小花朵墜滿了枝椏,暗香浮動。
朱舊摘下一朵小花,別在奶奶稀薄的發間,拿出手機,給她拍了一張照片。
奶奶撿起地上一朵掉落的花,說:「玉蘭花可以做菜,也可以入藥。
你爸爸小時候,最愛吃我做的一道玉蘭花豆腐羹。」
「我怎麼從來沒吃過,奶奶您偏心。」
朱舊嚷道。
奶奶笑道:「那我做給你吃的菜,有好多你爸爸都沒有吃過呢!」
她笑嘻嘻地說:「滿足了。」
奶奶好笑地拍拍她的頭:「你呀,真是個小孩子。」
是在要回病房時,奶奶忽然說:「他,結婚了嗎?」
朱舊一時怔怔的,沒有反應過來。
奶奶說:「是叫傅雲深,對吧?
我記得,他也是蓮城人。
現在在這個城市嗎?」
這麼多年過去了,在奶奶記憶開始出現混亂與斷層時,竟然還清晰地記得他的名字與生活的城市。
朱舊眼睛裡忽然浮起一層淡淡的水汽。
「嗯,在。」
她輕輕說。
「結婚了嗎?」
她搖了搖頭。
「丫頭,我想見見他。」
朱舊一怔。
然後她說:「好。」
傅雲深在天黑時來到病房,他應該是從公司直接過來的,身上穿著正裝,朱舊還是第一次見他穿西裝的模樣,整個人跟平日看起來有點不一樣,多了幾份冷峻。
他給奶奶帶了鮮花,她喜歡的向日葵,她曾經跟他講過,這麼多年了,他竟然還記得。
還帶了一些點心,綠豆糕、栗子蛋糕等,都是奶奶愛吃的口味。
原本應該很早的一場見面,遲到了這麼久,他站在病床前跟老人問候,心裡湧起很多的感慨,以及一點點恍惚。
之前在病房外遠遠看著,從未動過當面拜訪的心思,他怕勾起老人心傷,沒想到她主動想見他,她竟然還記得他。
奶奶指著病床邊的凳子,讓他坐下說話。
奶奶精神較好,一連吃了兩塊他買的栗子蛋糕,還贊好吃。
又說了很多話,她還記得他寒冷天氣里的腿疾,問他還有沒有吃中藥調理。
言語間,老人沒有提及一句過去的事,有的只是一個長輩的關懷。
她見他,真的只是想見一見他,沒有任何目的。
傅雲深在病房裡沒有待太久,見奶奶臉上浮起淡淡倦意,他便告辭了。
朱舊送他出去,兩人並肩而行,都走得很慢,彼此靜默,都沒有說話。
算起來,他們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有見了。
她知道他傷愈後回公司上班,很忙。
她最近也是,一台接一台的手術,連周末都很少休息,所有的空餘時間,都用來陪伴奶奶。
偶有電話,也只是問他身體狀況,囑咐他別太拼命工作,好好休養。
到電梯口,傅雲深說:「回去吧。」
她說:「反正也沒有事,送你下去吧。」
乘電梯到車庫,其實也就一分鐘,可她卻莫名貪戀這短短一程路。
兩人依舊沒有說話,說什麼呢,她心裡千言萬語,想跟他說的很多,可所有話涌到嘴邊,終成緘默。
他也一樣。
她目送他的車漸漸遠去,她在原地站著,直至車消失不見。
多一分鐘,最後還是要告別,沒有什麼區別。
那之後,傅雲深便時常過來看望奶奶,有時在中午,大多時是晚上。
他似乎很忙,都是從公司直接過來,帶一束鮮花,一些糕點,陪老人說幾句話,便又匆匆離去。
有一次在病房恰好碰到朱舊的姑姑,朱芸八卦,揪著他問七問八,像查戶口一樣,又問他要了名片,看見名片上他的職位,朱芸眼睛一亮。
隔了幾天,朱芸再來醫院,眼角眉梢都是喜氣洋洋,破天荒地給朱舊買了水果與牛奶,讓她對傅雲深轉達謝意。
朱舊才知道,姑姑竟然私底下聯繫了傅雲深,在凌天集團旗下的日化專櫃得到了一份工作。
她給傅雲深打電話,有點尷尬,也有點生氣。
傅雲深說:「朱舊,你別有負擔,這不是什麼大事,那裡本來也正在招人。」
她嘆口氣,最終承了這份情,對他說謝謝。
她是知道的,朱芸所在的工廠效益一年不如一年,她面臨著失業。
奶奶住院的這些日子,她心情不好,來醫院很少,每次來也沒什麼好臉色。
而她得到新工作後,跟奶奶說話語氣都柔和了好多。
老人年紀大了,又生著病,雖然一直沒有說,但朱舊看得出來,奶奶是渴望跟女兒的關係變得親近一些的。
六月底,天氣開始熱起來,蓮城進入了火熱的夏天,生病的人更加難過。
有一天傍晚,奶奶從昏睡中醒過來,忽然對朱舊說:「丫頭,我想回家看看……」
老人的身體最近比較穩定,精神也還好,朱舊便說:「那我把屋子好好清掃一遍,接您回去住幾天,好不好?」
奶奶卻搖頭:「想回故鄉看看。」
「故鄉?」
她微怔,「您是說,您北方的老家?」
老人點點頭,眼睛裡有一絲悵然:「好多年沒有回去過了啊。
丫頭,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大概也熬不了多久了,趁著還能走,想回去看看……」
「奶奶……」朱舊哽咽。
奶奶微微笑了:「生老病死,這是自然規律,我一大把年紀了,在醫院裡熬了這麼久,也看得開了。
你啊,也別太難過,你自己是醫生,還不明白麼。」
明白是一回事,可面對的是自己最親的人,要心平氣和地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奶奶,家鄉那邊您還有親人在嗎?」
「你有個姨婆,你不記得了嗎,你小的時候她還來過一次咱們家。」
朱舊想了想,似乎有點印象,但是太久了,她不太記得那位姨婆長什麼樣子了,只記得她一口東北腔,講話很爽朗。
奶奶笑道:「她做的風乾香腸很好吃,那時候帶了很多來,你很喜歡吃,還說要跟姨婆回家,可以天天吃。」
還有這樣的事,看來自己從小就是個吃貨啊。
朱舊失笑。
奶奶提起自己這個表妹,勾起了很多年輕時的事情,她說起自己的北方故鄉,地處大興安嶺地區,在祖國的最北端,夏天很涼爽,沒有南方城市的炎熱。
夏夜的天空上有很多很多星星,還能見到銀河與極光。
但最美還屬秋天,林場的秋天,層林盡染,色彩分明,宛如絕美的油畫。
傅雲深來的時候,就看見奶奶講得正興起,一臉的懷念之色。
他好奇地問:「說什麼呢,這麼高興?」
「雲深來了啊。」
奶奶讓朱舊坐到床上,把唯一的凳子讓給傅雲深,然後告訴他她們聊的話題。
傅雲深說:「我知道漠河,那是國內唯一可以看到北極光的地方,很美的地方。」
奶奶就說:「那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玩一趟。」
「奶奶!」
朱舊撞了撞她的手臂。
哪知傅雲深竟一口答應:「好啊,我還沒有去過北方呢。」
「你湊什麼熱鬧啊,我都還沒有考慮好,是不是讓奶奶去,她現在這個狀況,車馬勞頓,並不太適合。」
朱舊送他出去時說道。
「朱舊。」
他停下腳步,看著她,輕聲說:「看得出來,這是奶奶的心愿,很強烈的一個願望,你應當滿足她。」
「我知道,可是……」
「你心裡很明白,她的時間……不多了……」他有點艱難地說道。
「別說了。」
她別過頭,掩住面孔,她比誰都明白奶奶的身體狀況,如果再等不到移植的肝源,也許她會熬不過這個冬天。
他伸出手,輕輕地按在她的肩膀上。
最終朱舊還是答應了奶奶的要求。
出發前,她為奶奶做了全面的檢查,還好,老人各種體徵都算穩定。
她把需要用到的藥物都隨身帶上。
臨行前,朱舊再次對傅雲深說:「我知道你忙,真的不用陪我們的。」
他很堅持:「我答應奶奶的。」
頓了頓,他說:「別擔心,我最近身體狀況穩定。」
她確實是擔憂他的身體,畢竟這麼遠,乘飛機還要換乘汽車,對他來說,會有點難受。
她只得放棄勸說,心裡又帶了一絲開心,私心裡,能一起旅行,對她來說,是期待的,也是珍貴的。
漠河因為這些年旅遊業的開發,建立了機場。
只是從蓮城沒有直達漠河的飛機,需要到哈爾濱轉機。
朱舊擔憂奶奶太勞累,沒有買聯程的機票,他們在哈爾濱住了一晚,再飛往漠河。
出了機場,有車在外面等著。
這是傅雲深一早就讓秘書安排好的,租的是一輛方便走鄉間公路的寬敞舒適的越野車,他要求了,要找一個開車穩妥經驗豐富的司機。
奶奶回到了故鄉,很高興,精神看起來似乎也好了很多,上了車她沒有休息,眼睛一直往外看,一邊感嘆著:「變化真是太大了啊!」
她指著窗外的風景給朱舊與傅雲深看,她極力尋找著記憶中的東西,可留下來的,已經很少很少了。
畢竟她已經整整三十年沒有回來過了。
朱舊打開車窗,讓風灌進來一些。
她真喜歡這裡的天氣,在蓮城,七月午後的兩三點鐘,正是最熱的時候,可這個北方小縣城,風是如此的溫柔,讓人的心,都跟著清爽寧靜了不少。
姨婆的家在縣城下面一個小鎮的林場區,離機場有三個多小時的車程。
車窗外一路風光尚好,倒也不覺得無聊,抵達時,已經快七點。
夏日裡天黑得晚,天邊晚霞瑰麗地鋪散在空中,靜靜地籠罩著林場區的一棟棟小木屋上。
山坡上,有人趕著晚歸的羊群慢慢地走下來。
眼前,是此起彼伏慢慢升起的炊煙。
朱舊一眼喜歡上了這個地方。
車子剛停下來,便見一個滿頭銀絲的老婦人快步朝他們走過來。
「萍姐!」
婦人開口,聲音帶了微微的哽咽與感慨,「好多年不見了啊,你怎麼瘦成這樣!」
朱舊站在一旁,看著奶奶與姨婆交握著手,彼此眼睛裡都凝起了淚花。
奶奶一邊抹眼淚,一邊笑著說:「是啊,你也老了好多。」
雖然兩人有十幾年沒有見過了,但這些年一直通信,後來就打電話,維繫著姐妹感情,倒也沒有多少生疏。
朱舊與傅雲深跟老人打招呼。
姨婆看著朱舊,連連感慨:「當初那個好吃的小丫頭都長這麼大了啊,聽你奶奶說,你是外科醫生,真是了不得!」
說著她豎起大拇指。
朱舊笑著說謝謝,看著面前笑容滿面說話爽朗的老人,慢慢地把她與兒時記憶里那個聲音爽朗的女人聯繫起來。
姨婆比奶奶只小几歲,看起來身體卻非常硬朗,氣色很好。
姨婆又看向傅雲深,很直接地問奶奶:「這位是孫女婿?」
三人都有片刻的默然。
最後還是朱舊搖搖頭,笑說:「不是。
但他是我的愛人。」
傅雲深心裡一震,朝她看過去,見她特別坦然的笑著,說出他在她心裡的身份。
姨婆「哦哦」著點頭,心裡又有一絲不解,愛人?
那不就妻子對丈夫的稱呼嗎?
怎麼又不是孫女婿呢?
一行四人朝村落裡面走去,姨婆家離村口不遠,是一個獨立的院子,如林場村落其他人家一樣,也是一層並排小木屋。
院子不是很大,但是打理得井井有條,大堆的木柴整齊堆在角落裡,還開闢了一小塊地種上了蔬菜,兩頭羊就栓在院側的木柵欄上,低著頭在吃青草。
姨婆招呼他們落座,就立即去廚房準備晚餐了。
奶奶有點疲憊,朱舊讓她去床上小憩了一會兒。
她從臥室走到大廳里來,看見傅雲深正站著,微仰著頭,看牆壁上的相框。
客廳牆壁上,整整一面牆都是相框,朱舊仔細端詳了一會兒,才發現,這面照片牆是按照時間順序排列的,從右到左,歲月一直往前倒流。
照片裡大多數是姨婆的一雙兒女與自家的小孩們的合影,也有春節時的全家福,老人孩子七八個,看起來十分熱鬧。
她聽奶奶講過,姨媽的兒子與女兒在外地念大學後,都留在了城市裡工作,一個在北京,一個在青島。
兄妹兩人都想把獨自一人生活的老母親接過去,可姨婆不願意離開生活了一輩子的林場。
在照片牆的最左邊,朱舊發現了一張泛黃的合照,照片裡,是兩個扎著麻花辮子穿著碎花夏裙的少女,兩個人手拉著手,坐在一片青草地上,迎著夕陽,咧嘴粲然地笑。
「呀,奶奶與姨婆年輕的時候。」
朱舊驚喜地說。
「你怎麼知道?」
傅雲深說,照片裡的少女看起來也就十五六歲,一點也看不出跟現在那兩老太太有一絲相像。
朱舊肯定地說:「直覺。」
正好姨婆拿著洗好的水果進來給他們,見兩人在看照片牆,便笑說:「最邊上那張合影,就是我跟你奶奶年輕的時候,那年,我們才……」她想了想,說:「應該是十五歲。」
朱舊沖傅雲深得意地揚揚眉。
「好美啊!」
朱舊贊道。
姨婆笑說:「美什麼啊,用我大外孫女的話來說就是,天吶,怎麼那麼土啊!」
老太太模仿著小女孩兒的腔調,逗得朱舊與傅雲深都笑起來。
朱舊卻是真的覺得很美,那是歲月深處,淳樸、天然、天真的一種美。
她凝視著照片裡奶奶年輕的笑臉,這是她的奶奶啊,她在這個世界上最親最親的人,她曾那麼風華正茂,那麼美。
她在心裡輕輕地打了個招呼,嗨,我親愛的小小姑娘。
姨婆做了很豐富的晚餐,都是可口的農家菜,這邊的特色。
朱舊吃到了兒時記憶里美味的風乾香腸,姨婆的手藝一如既往,她還記得那時候朱舊因為愛吃這種香腸還說過要跟她回家的話,當作笑話講出來。
傅雲深聽得很認真,對奶奶與姨婆講起她小時候的事情非常感興趣。
那是他沒有參與過的她的世界啊,他想去那裡看一看。
吃完飯,奶奶就把朱舊與傅雲深趕了出去。
她說要跟姨婆說說話,讓他們出去散步,夜晚的林場可比白天更美,因為星空。
考慮到傅雲深腿腳不便,姨媽拿了個手電筒給朱舊。
其實夜空瑩白明亮,用不到手電筒。
他們沿著田野邊的窄小公路慢慢地往前走,夜色寧靜,風是溫柔的,頭頂是漫天的星辰,田野里不時傳來蟲豸蛙鳴聲,他手中的拐杖輕輕敲擊地面的聲音,就混淆在那些聲音裡面,她側耳聽了一會,忽覺得有趣,拐杖敲擊聲與那些蟲豸蛙鳴,像是一首奇妙的樂章。
「你在笑什麼?」
他察覺到她的異樣,側頭看她。
她搖搖頭,說:「你看,這裡的星空,並不比蒂卡波的遜色。」
在她心裡,沒有「最美的星空」排名,愛人陪伴在身邊並肩看到的,都是最美的。
他一愣。
那一年,蒂卡波的星空啊,他們的蜜月。
如此遙遠的記憶了。
這些年,他一直克制自己去想那些過去,太美好了,只要想一想,都覺得難過,顯得現實是那麼的冰冷。
可其實,在他心裡,那些記憶,所有的一切,都是清晰如昨。
她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她讓他聽田野里的蟲豸聲,問他:「能辨別出來是什麼昆蟲嗎?」
他說:「除了青蛙,什麼都分辨不出來。」
她側耳凝神聽了一會,忽然說:「這是蟈蟈。」
「這是蟋蟀。」
「這……應該是夜蟬。」
……
他驚訝地看著她:「你什麼時候還學了昆蟲學了?」
她笑說:「我小時候的暑假,常常跟奶奶去鄉下收取中藥材,會在村子裡過夜,奶奶喜歡帶我在田野里散步,教我認星星,聽蟲子的聲音。」
她的奶奶,真的特別特別棒。
沒有父母在身邊,她的童年,依舊過得豐盛。
「我很喜歡看螢火蟲,可惜現在生態破壞得太厲害,在鄉下也很少見到螢火蟲了。」
她感嘆。
他們沒有走太遠,就原路返回了。
回到家,朱舊看到姨婆正在抹眼淚,奶奶拍著她的手,在輕聲勸慰她。
奶奶生病的事情一直沒有告訴姨婆,她這會兒忽然聽到,如晴天霹靂。
那麼爽朗的一個人,哭成了個淚人。
朱舊看得心裡難過,卻一句勸慰的話也說不出,她自己何嘗不是一樣的感受呢。
車馬勞頓,也沒有別的娛樂活動,這晚大家都睡得很早。
朱舊伺候奶奶洗漱,又倒了溫開水,將藥送到床邊給奶奶服用。
老太太吞了藥片,忽然說:「你們兩個,不能複合嗎?」
在奶奶提出讓傅雲深同行時,朱舊就知道,她是存了這份心思的。
朱舊沉默了一會,把他們之間的事情簡單講了一遍。
「他也真是個固執的人。」
奶奶握住她的手,嘆息著說:「丫頭啊,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你從小就沒有父母照顧,如果連我也不在了,在這世上,你連個親人都沒有了。
你又不願意跟別人結婚,那這輩子,該有多孤獨啊。」
她用力地回握著奶奶的手,輕咬著唇,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她們彼此心裡都知道,也許,離別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第二天早晨,村子裡就被一陣喧鬧聲打破了寧靜。
姨婆的家正好在一條小道旁,村民們來來往往都從這裡路過,朱舊看著一撥又一撥的穿著民族服飾的男人,騎著馬,馬上放著綁了紅綢的禮箱,從屋子前熱熱鬧鬧地走過去。
她跑到廚房去問姨婆,這是不是有人辦喜事兒?
姨婆點頭,笑著說:「你們運氣可真好呀,正趕巧碰上鄂倫春人的傳統婚禮呢!」
朱舊眼睛一亮,立即來了興趣。
她曾聽奶奶提及過這個民族,這是一個自古以狩獵為生的民族,以前居住在深山密林中,後來遷徙下山,散居在大興安嶺地區。
這個民族,一直就有著神秘色彩,據說還會占卜術。
而他們的婚俗,也是很獨特的,男女方的迎、送親隊伍之間會開展對歌、賽馬等活動,婚禮上要拜太陽神、拜老人,還要鳴槍慶賀,晚上還有篝火舞會。
可隨著時代變遷,這種傳統婚禮儀式基本上快要消失了,沒想到他們運氣這麼好,竟然碰上了。
朱舊心痒痒的,問:「姨婆,您可以帶我們去觀禮嗎?」
「當然可以,鄂倫春人十分好客。」
因為鄂倫春人的傳統婚禮儀式流程多,時間特別漫長,從早到晚,姨婆考慮到朱舊奶奶的身體,所以在午後直接帶他們去了男方家裡觀禮,新郎家住在村莊另一頭,離得不是很遠。
一路上奶奶與姨婆都在說起她們年輕時參加過的鄂倫春人的婚禮,說特別熱鬧,很有意思。
去了現場,朱舊與傅雲深才真切感受到那種熱鬧,所有人都穿著民族服飾,戴著頭飾,十分隆重。
姨婆說,其實鄂倫春人現在很多習俗都漢化了,只有在重要節日時,才會換上他們的傳統民族服裝。
他們被主人家熱情接待,安排入座。
朱舊發現,來參加婚禮的,都是本族人,只有寥寥幾個外族。
迎親、對歌、拜天地、拜太陽神、拜老人、敬酒、鳴槍,一系列的儀式後,新郎將新娘背入新房,之後,就是篝火舞會了,他們是要喝酒、跳舞到天亮的。
姨婆與奶奶待了一會就回去了,朱舊與傅雲深留下來看篝火舞會。
大家圍著篝火席地而坐,圍繞成一個很大的圓圈,有人吹奏起一種古老的樂器。
年輕的男孩女孩們牽著手,開始載歌載舞。
很快有人跳到他們面前,笑著朝他們伸出了雙手,傅雲深搖搖頭,朱舊笑著說謝謝,也搖頭。
很快,圍坐在篝火旁的人全跑了過去,跟著音樂起舞,小孩子們根本不會跳,就胡亂揮舞著手,扭著屁股,惹得旁人鬨笑,氣氛熱烈極了。
只有傅雲深與朱舊坐在那裡。
總有人上前熱情朝他們伸出手,後來傅雲深揚了揚自己的拐杖,他們才作罷,而朱舊,拒絕了一次又一次。
他推了推她:「你去跟他們一起玩,不用管我。」
他當然看得出她對這場難遇的傳統民族婚禮多麼有興致。
她搖頭:「我更喜歡看他們跳舞,多快樂啊。」
他在心裡輕聲說,朱舊,對不起,不能陪你跳舞。
抱歉的事情太多了,當他看見新郎背著新娘,跨過火塘,邁入新房時,所有人都在歡笑著叫好,他心裡卻湧起難過。
他,從來沒有背過她,從未抱起過她。
他們在九點多就離開了篝火舞會,走在路上,傅雲深發現朱舊不停地用手去抓脖子、背脊,之前在篝火邊時她似乎就開始了。
他問:「怎麼了?」
「皮膚有點癢。」
「我看看。」
他就著月色,湊近她的脖子,發現那裡已經被她撓紅了,凸起一些小包。
「蚊子咬的吧?
你別抓了,越抓越癢,回去問姨婆有沒有蚊蟲叮咬的藥膏。」
她說:「我自己帶了。」
她知道自己逗蚊蟲,容易皮膚過敏,以前在村莊山區地方,有過前車之鑑,所以每次去這種地方,她都會隨身帶上防蚊蟲與皮膚過敏的藥膏。
可是癢是多麼難以忍受啊,朱舊忍了一會,實在忍不住,又開始抓。
傅雲深嘆口氣,忽然停下來,將拐杖遞給她。
朱舊雖訝異,還是接了過去。
然後,他將她另一隻空閒的手,握在了手裡。
她一愣,抬眸去看他。
「忍一忍,很快就到家了,去抹藥。」
他沒有看她,語調也如常。
他就那樣牽著她的手,她拄著他的拐杖,慢慢地朝姨婆家走去。
他掌心微涼,熟悉的溫度,熟悉的觸感,熟悉的牽手姿勢。
久違了。
她忽然覺得,好像身上的癢也沒有那麼難以忍受了。
她的嘴角慢慢牽出一抹上揚的弧度。
回到家,在燈光下一看,才發現她整個脖頸上都布滿了小紅包與細細的抓痕,她撩起襯衣袖子,手臂上也是,看起來有點可怕。
他的目光移向她的後背,只怕身上也一樣遭了秧。
他走出去,去廚房倒了熱水洗乾淨手,再進來時,發現她正在抹藥膏,襯衣下擺微微撩起,正反著手,努力去抹後背。
沒想到他離開又返回,忽然將她手中的藥膏搶了過去,他在床邊緣坐下來,說:「後背我幫你抹。」
她沒有回頭,也沒有表示異議,她將襯衣脫了下來,連裡面的內衣也脫掉了。
他們曾是夫妻,又不是第一次坦誠相見,她這下心裡是坦然的,反倒是他,見她光裸著背脊,微微一怔。
走神只短暫一會,很快,他開始給她抹藥。
藥膏抹在發癢的背脊上,涼涼的,他的手指也涼涼的,很舒服。
她卻不知道,這樣親密的身體碰觸,對他來講,是極大的誘惑。
他的呼吸微亂,眼神也是,手指仿佛快著火。
他咬了咬唇,垂下眼,憑藉著之前的記憶,將藥膏抹在她的身體上。
他站起來,別開眼,努力壓抑著呼吸,聲音有點沙啞:「好了,是會有點難受,但你別再去抓它,也許明早這些包就褪了。」
說完,他就走了出去。
朱舊轉身,看見他稍顯急促的步伐,輕輕嘆了口氣。
她俯身趴在床上,將頭埋進枕頭裡,又忍不住笑了,一邊笑一邊搖頭,在心裡調侃自己,朱舊啊朱舊,作為女人,你是不是太失敗了點?
都到了這份上了,他都不為所動!
萬幸,第二天一早,朱舊身上的小紅包就全褪了。
他們在姨婆家裡住了四天,便啟程返回蓮城。
姨婆很不舍,可奶奶畢竟重病在身,不宜在外耽擱太久。
當日送他們過來的車又來接他們去機場。
送別時,姨婆又忍不住掉眼淚,奶奶也抹著淚,她們都知道,也許這將是這輩子的最後一面了。
生命就是這樣的一個過程,不斷遇見,不斷告別,重逢,再告別,直至終結。
同來時一樣,他們到哈爾濱轉機,依舊在這座城市住了一晚。
吃過晚飯,奶奶讓朱舊去幫她買一些當地特產,她帶回去送給病友們。
其實也是讓朱舊與傅雲深出去逛逛,難得來這個城市,朱舊也很難得有時間休個假,應當四處走走看看,而不是陪她窩在酒店的房間裡,所以讓他們不用急著趕回來。
酒店附近就有一些特產店,他們步行過去,朱舊挑了家人少的走了進去,她沒有做攻略,便讓店員小姑娘幫忙推薦幾樣適合老人吃的東西。
朱舊不放心奶奶一個人在酒店房間裡,選購好特產就往回走,她手中提了整整兩大包,傅雲深手裡也提了一包。
朱舊笑說:「我奶奶只怕幫整層樓的病友都帶了禮物。」
「她人緣好。」
「是啊,左鄰右舍的關係她都處得很好,她生病後,巷子裡幾乎每家都來探望過她。」
傅雲深的手機鈴聲忽然響起來,朱舊拿過他手中的購物袋。
他接起電話,不知那端說了什麼,他忽然停下腳步,站到路邊去,眉毛微微皺起,似乎是碰到了什麼難題。
朱舊走到他身邊,將購物袋放在腳邊,等他打完電話。
兩人本來靠得比較近,傅雲深卻講著講著,慢慢地往旁邊走了走。
朱舊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沒有跟過去。
也許,他是有什麼話,不想讓自己聽到。
那通電話打了蠻久,朱舊等著,無所事事,索性從購物袋裡拿出一盒糕點,就著路燈看成分表。
當她看到第五盒時,忽然聽到「哧」的一聲響,那聲音她太熟悉,立即抬頭,便看見傅雲深被人撞得踉蹌著往後倒,拐杖狠狠地擦過地面,幸好他身後有一棵大樹,支撐著他沒有摔倒。
有個男人從她身邊跑走。
朱舊跑過去扶住他:「沒事吧?
剛剛怎麼了?」
「手機被搶了。」
他微喘著氣,有點愣怔。
朱舊抬頭,看見那個男人還在前面不遠處,大概是察覺到沒有人追他,也看準了傅雲深行動不便,他放慢了速度,還回頭往朝他們看了眼。
這條路長而直,此刻又沒有什麼車輛行人,那人的神情因此被她看得很清晰,他很得意,一點害怕也沒有!
怒意湧上來,她朝那人瘋跑過去。
「朱舊!」
傅雲深反應過來她在做什麼,急喊她,「回來!」
然而她卻沒有回頭,用更快的速度朝那個人追過去,本來放慢了速度快步走著的男人,終於察覺到了異樣,他往後看,才發現朱舊已經快要追上來,他咒罵了聲,撒腿就跑。
如果換做別的女人,他應該很輕易就可以甩掉,然而他碰上的是朱舊。
她穿著帆布鞋,跑起來毫無阻力,又常年跑步、登山、攀岩,體力完全不輸給一個男人。
他們的距離拉得很近,男人一邊罵一邊回頭看,一個沒注意,竟然踢到了路邊的小台階上,「撲通」一下,整個人都摔在了地上。
朱舊抓住機會,撲到他身邊,快速地從他手中搶回了手機,然後惡狠狠地踢了他一腳,趁他爬起來之前,趕緊跑走。
她如來時一樣,拼命往回跑,走到一半,便看到傅雲深急切地往她這邊走,速度極快。
她心裡一個咯噔,整個人冷靜了下來,才意識到,自己先前的舉動,真的有點衝動了。
她讓他擔心了。
她跑到他身邊,喘著氣,還沒開口,便被他緊緊地握住手臂,「你有沒有受傷?
有沒有事?」
她的自責又深了幾分,反握住他的手,有點艱澀地說:「我沒事,對不起。」
他狠狠舒了口氣,放開她,也掙脫被她握住的手。
他抿著嘴,沉默地轉身,朝前走。
她將拿回來的手機遞給他,他看都不看一眼。
走回酒店的一路,任她說什麼,他就是不理她,臉色很難看。
走到酒店大堂里,她放慢了腳步,他好像也沒有察覺到,自己一個人繼續往前走。
朱舊嘆了口氣,又轉身走出了酒店,她記得,在這附近有個大型的藥店。
她先回房間放下東西,又跟奶奶說了會話,才拿著買來的藥去敲傅雲深的房門。
等了片刻,他才終於把門打開。
開了門,他也不看她,拄著拐杖,單腳跳動著往裡走。
他還在生氣。
「讓我看看你的腿。」
她在他身前蹲下,就要去撩起他的褲腿,卻被他截住手腕。
「哎,你別生氣了,好不好?」
她順勢坐在地板上,有點無力。
她真的不會哄人,而且從前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從沒跟她生氣過,她對此毫無經驗。
她抓了抓頭髮,說:「雲深,聽我說。
其實,那個男人不一定打得過我。」
他本來看著別處的視線,「唰」地投射到她身上,他擰著眉:「你說什麼?」
「我說真的……」她似乎在考慮要不要告訴他這件事,微微停頓,最後還是說了:「我學過兩年近身格鬥。」
他這下是真的非常震驚了:「什麼時候學的?
你去學這個幹嗎?」
以前可從未聽她提起過還對這些有興趣。
她微微垂頭,輕聲說:「我時常想,如果當初我會這些,就不會受制於人,你也不會被人重傷。」
她沒有告訴他的是,當初她重傷痊癒,在繁重的學業下,抽時間去學防身術,教練問她,一個女孩子,怎麼會想要學近身格鬥?
她回答教練,因為我想保護生命中很重要的東西。
在那樣的時刻,他不告而別,離她而去,她心裡的感情依舊那樣濃,連怨恨都壓了下去。
在她的潛意識裡,她期望與他重逢,繼續在一起。
也是從那時候開始,她就意識到,這一生,再也不會有一個人,讓她像愛他那樣去愛了。
不用問了,他什麼都明白了,她哪裡是對那些有興趣,她學這些防身的招數,是用來保護自己,更重要的是,她想保護……他。
「朱舊……」他聲音喑啞得厲害。
「噓!」
她微笑著抬頭,示意他什麼也別說,「現在,可以讓我看看你的腿了嗎?」
他沒再阻攔她,那一點點生氣,不,他並沒有生她的氣,而是自己的,那一刻看她飛奔著追過去,他心裡浮起巨大的懼怕,然後便是自責。
果然如她所料,他的腿部傷處泛著紅,他那樣急切快步走路,假肢勢必會給腿部帶去傷害。
她為他抹上一些藥膏,又輕輕按摩。
她做這些的時候特別專注,沉默不語。
讓他想起多年前,她作為他的看護,為他做這些的時光。
他也沉默著,低頭凝視著她。
他神色看起來那樣平靜,心裡卻波濤洶湧,那兩種聲音又開始不停地交織打架,留在她在身邊,不管生死,抑或讓她走,去擁有另一種可能的人生。
在另一個她從未參與也不了解的他的世界裡,商場上,人人都說他心思深沉,手段凌厲,對對手毫不留情,卻不知道,其實他對自己才是真的心狠。
他曾自私過一次,不能再對她這樣自私。
他動搖的心慢慢冷靜下來,眼神也恢復了清明。
而這剎那他的動搖,她渾然不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