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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風知我意(全冊)》第二部 第十章 重逢總比告別少
  {世間的重逢,總是比告別少。

  常常你以為只是一次普通的揮手再見,也許卻是再也不見。}

  「丫頭,丫頭?」

  「嗯?」

  她回過神來,才發現奶奶的頭髮早已吹乾了,她關掉吹風機,取過梳子,慢慢地幫奶奶把頭髮梳理順。

  因為理療的緣故,奶奶原本濃密的頭髮越發稀薄,她看著真難過。

  奶奶擔憂地問:「怎麼了你?

  這幾天總是心不在焉的,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她笑說:「沒事呢,剛剛在想一個病人的情況。」

  奶奶握住她的手,拍了拍,「你呀,工作這麼累了,就別老是往我病房裡跑了,這裡護士來來往往的,你就別掛心了。」

  她順勢抱住奶奶。

  老人瘦弱的身體令她無比心疼。

  她撒嬌著說:「我就是想多陪陪您嘛,怎麼,您嫌棄我啊!」

  鄰床的老太太幾分羨慕幾分酸澀地說:「我說啊,朱家老太,你就別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你這孫女兒可比多少人的兒子女兒還貼心呢!」

  「那是當然!」

  奶奶驕傲的語氣,「我孫女兒是世界上最好的!」

  才說了一會兒話,奶奶就覺得累得慌,她的精神一天不比一天,以前傍晚的時候還出去散散步,現在她只想躺著。

  朱舊作為主治醫生,比誰都明白奶奶的狀況,合適的肝源一直沒有消息,而她體內的病灶又有擴散的跡象,如果再等不到肝源……

  離開奶奶的病房,朱舊脫掉白大褂,打算回家一趟。

  剛走到醫院門口,就接到了李主任的電話。

  「朱舊,坐。」

  李主任指了指沙發。

  「主任,是調查有結果了嗎?」

  她問。

  李主任說:「暫時還沒有。

  我找你,不是為這事兒。」

  「那是?」

  「是這樣的,有人捐了一大筆錢給醫院,專門為肝癌就醫困難的患者提供的設立醫療基金,我幫你奶奶申請了個名額。」

  朱舊說:「謝謝主任,可是,別的患者應該比我更需要這筆錢。」

  李主任微微一笑,心想,傅雲深果然是了解她的。

  他說:「對方有要求的,這筆基金只提供給肝癌晚期患者,目前我院有三位符合條件,這錢會分到每個病人身上。

  所以,朱舊,你不用有負擔,我可沒給你開後門。

  而且,你家的情況,確實也是比較困難的。」

  朱舊搖頭:「真的不用了,我奶奶的醫藥費,我都準備好了。」

  「準備好了?」

  「嗯。」

  她頓了頓,說:「我在國外有套房子,我把它賣了。」

  朱舊顯然不想多談這個,轉移了話題:「適合我奶奶的肝源還是沒有消息嗎?」

  李主任搖頭嘆氣,早上,傅雲深還問起過他這件事。

  等朱舊離開,李主任給傅雲深打了個電話,末了問他:「那那筆錢……」

  傅雲深說:「都捐給別的患者吧。」

  她把那套房子賣了嗎?

  這樣也好,有再多記憶的屋子,也比不上人的生命,更何況是她那麼愛的奶奶。

  只是,到底還是有點淡淡的悵然啊。

  他打電話問Leo,對方說並不知情,朱舊並沒有找他幫忙處理房子。

  大概是,不想讓自己知道吧。

  他想。

  肝源沒有消息,奶奶身體越來越差,醫療事故調查也沒有結果,還有他,那麼堅決地拒絕了她……

  真是,沒有一件順心的事兒啊!

  朱舊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她輕輕嘆口氣,索性爬起來,去倒了一杯薄荷酒。

  獨自坐在燈下喝酒的時候,她忽然分外想念季司朗。

  然後,第二天下午,她走在去醫院的路上時,就接到了他的電話。

  閒聊了幾句,她說起昨晚一個人喝酒,就特別想跟他喝一杯。

  季司朗說:「有一句話怎麼說來著,噢噢,擇日不如撞日。」

  她打趣道:「哇哦,不錯不錯,竟然還會講俚語了呢……等等,你剛說什麼?」

  「Mint,幾個月不見而已,你引以為豪的細心與洞察力哪兒去了?」

  她立即把電話給掛了,調出通話記錄,然後再撥過去,驚喜道:「季司朗,你在國內?

  什麼時候來的,怎麼都不告訴我?」

  他在那邊笑:「正在你醫院門口,趕緊帶上你奶奶的薄荷酒來迎駕吧!」

  她掛掉電話,快步往前走,走著走著,她忍不住小跑了起來。

  一邊跑,一邊開心地笑。

  總算有一件好事兒了呢,故友重逢。

  她隔著一段距離,一眼就在人來人往的醫院大門口發現了季司朗的身影。

  他穿著一件卡其色大衣,雙手插在衣兜里,面朝醫院裡面,一副閒散模樣,卻在人群里格外打眼。

  「嗨!」

  她微微喘著氣,拍他的肩膀。

  他回頭,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後張開雙臂,將她整個人抱在懷裡:「噢,Mint,你的心跳得好快,見到我這麼激動?」

  她重重拍他的背,笑嘻嘻地說:「嗯,激動至極!」

  「啊啊,痛痛痛!」

  他放開她,見她穿著便服,問:「你休息?」

  她點了點頭。

  「我剛還在心裡數,第幾個走出來的白大褂是你。」

  他說,「帶我去看看你奶奶吧,終於有機會拜訪了。」

  她打趣道:「難道你想拜訪的不是我奶奶的薄荷酒嗎?

  酒鬼。」

  他大笑:「一起,一起。」

  他在門口花店裡買了一束鮮花,朱舊幫他一起挑選的,是奶奶喜歡的向日葵。

  「對了,你怎麼忽然回國了,有事?」

  「正好有幾天假期,很多年沒有回過故鄉了,就替家裡人回來看看。」

  「第一次來蓮城吧?」

  他點點頭,感慨道:「但是,猶如故人歸。」

  這座城市,他曾聽她講過無數次,河流、公園、街道,她居住的梧桐巷,好吃的飯館、小吃攤、夜宵店,噢,還有,他甚至知道有條老街上一個老師傅釀得一手好桂花釀。

  「嘖嘖,真是不一樣了啊,踏在祖國的土地上,你連中文都變得厲害多了!」

  他一本正經地說:「嗯,這大概就是所謂的近朱者赤。」

  朱舊幾乎笑到岔氣。

  真好,老朋友,見到你,可真好啊。

  季司朗這個人,出了名的細心溫柔,就連同老人打交道,也很有一套,什麼話題都能聊一聊。

  朱舊看得出來,奶奶很喜歡他,她很久沒有這麼高興了。

  「可惜啊,我現在不能喝酒,否則真想跟你喝幾杯。」

  奶奶遺憾地說。

  季司朗笑說;「奶奶,來日方長。

  這頓酒我可記下了啊,要喝您親手釀的薄荷酒。」

  「好好好!」

  奶奶笑呵呵地說。

  她臉上已有倦容,朱舊扶她躺下,就帶著季司朗離開了病房。

  剛出住院部的門,她忽然停住了腳步。

  季司朗折身,見她視線正望著左側花園小徑,眼神里是瞬間凝起的哀愁,他很少見她這樣的眼神,微微吃驚,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看見那裡有護士正推著一把輪椅過來,輪椅上的男人,也正朝他們的方向望過來。

  季司朗走回她身邊,問:「認識?」

  「嗯。」

  他心念一動,沉默片刻,才說:「他?」

  「嗯。」

  季司朗望著慢慢走近的男人,沒想到有生之年有機會見到這個人。

  傅雲深也正打量著他,隔著一段距離,他已經認出季司朗來,這個曾在舊金山遠遠見過一次的男人,這麼近距離看,雖然不想承認,但不得不說,這是個外形氣質都十分出色的男人。

  之前,見他與她說笑著並肩從住院部走出來,他極力忍住,最後還是沒忍住,讓周知知推他過來。

  這算什麼呢?

  既然已經拒絕了,為何還要這樣?

  他也覺得自己很煩。

  「可以出來走動了?」

  她先開口問道,那天之後,他們已經好幾天沒有見面了。

  他說:「嗯,好很多了。」

  她點點頭,指了指季司朗:「這是我好哥們兒,季司朗。」

  「這是傅雲深。」

  又指了指他身後的周知知,「這是住院部的周護士。」

  傅雲深想,好哥們兒嗎?

  怎麼會。

  他愛著她吧?

  他看她的眼神,那麼明顯。

  同為男人,他一看就明白。

  彼此打過招呼,就無話可說了。

  周知知率先說:「我們先回病房了。」

  朱舊聽得那句「我們」,覺得分外刺耳。

  可偏偏什麼也做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

  「帶我參觀下你們醫院?」

  季司朗的聲音響起。

  她帶他在醫院裡轉了轉,最後去了她的辦公室,推開門,她的工作服隨意搭在椅子上,病歷整齊地擱在桌子上,水杯放在電腦旁。

  她有點恍惚,以為自己只是離開片刻,再推門進來,一切如常。

  離開時在走廊碰到了對面的金醫生,他見朱舊從房間出來,便說:「喲,朱舊,又來了?

  你一個停職的,倒是比我們上班的還積極呀!」

  因為蒙蒙的事情,他對她心裡有芥蒂,說話語氣很是嘲諷,「就是不知道,這間辦公室以後還屬不屬於你。」

  朱舊沒有任何表示,臉色都沒有變一下,有人信任、關心你,自然也會有落井下石者,這是人之常情。

  她朝金醫生微微點頭,領著季司朗離開了。

  「停職?

  怎麼回事?」

  他立即問。

  朱舊歉意地說:「抱歉,之前騙了你。」

  她將事情經過簡單複述給他,他聽後,果然十分生氣:「人心怎麼可以這樣?」

  她淡笑:「人心深不可測。」

  「你乾脆把這邊整理好,回舊金山的醫院去。」

  她沒好氣地瞪他一眼:「我是那種遇事就落跑的人?」

  他摸摸鼻子,以她的個性肯定不會這樣做,真是關心則亂啊。

  他伸手攬過她,拍拍她肩膀:「好了,就像你說的,身正不怕影子歪!現在,我們去喝酒!」

  朱舊看看尚早的天色,失笑道:「現在?」

  他堅定點頭:「對,現在!我不管啊,你可是答應過奶奶的,帶我好好吃喝玩樂的!」

  她想了想,說:「去我家吧,我們買點下酒菜,喝薄荷酒,如何?」

  他笑:「正合我意!」

  姜淑寧掛掉電話,狠狠舒了口氣,整整一個禮拜了,傅雲深終於肯見她了。

  她立即從公司回到家,對做事的阿姨吩咐道:「快快快,把湯給我裝上。」

  自從傅雲深受傷後,她每天都讓阿姨煲一份湯,後來他不願意見她,這每日一湯也從未停過。

  她提著保溫瓶,親自開車前往醫院,她不停告訴自己,等下不管兒子說什麼,一定要控制脾氣,不能跟他發火,不能硬碰。

  病房裡。

  傅雲深看著給自己盛湯的母親,說:「別忙了,我不喝。」

  姜淑寧聽見他冷冷的聲音,心裡不快,強自忍住,軟聲哄道:「兒子啊,這個湯對刀傷癒合特別好,你喝一點吧,好不好?」

  他說:「真的?」

  「真的。」

  他「嗤」地笑了:「你的話,還有可信度嗎?」

  她臉色一白,原以為他語氣有所緩和,原來是為了嘲諷她。

  她咬了咬唇,繼續忍耐。

  她沒有勉強他,將保溫瓶蓋好。

  「好點了嗎,媽媽看看傷口。」

  她想掀開被子查看,卻被他截住手腕。

  他說:「我找你來,只有一件事,那顛倒是非的醫療訴訟,停止吧。」

  她的忍耐終於到了極限,說:「不可能!」

  他冷笑:「如果你要繼續為難她,也行,我會離開公司。」

  呵呵,威脅人,誰不會?

  她猛地站起來:「你!」

  她在病房裡暴躁地走來走去,最後一聲不吭,她提起包,準備離去。

  他知道她妥協了。

  他叫住她:「媽,這是我最後一次跟你說,別動她。

  是懇求,也是警告。」

  他頓了頓,說:「還有,你不用費心了,我不會跟她在一起。」

  他忽然輕笑一聲。

  姜淑寧回頭,見他的笑容卻不是冰冷的,也不是嘲諷的,而是她從未見過的苦澀與哀傷。

  「我現在這個樣子,能活多久都不知道,有什麼資格跟她一起?

  她也好,知知也好,你都別費心了。」

  「雲深……」

  他卻已經躺下去,背過身,不再言語。

  姜淑寧離開不久,周知知來到他的病房,她將自己的手機遞給他。

  「什麼?」

  他訝異地問。

  她滑動屏幕,按下手機上的播放鍵,然後,她與她母親對話的聲音響起。

  傅雲深靜靜聽完,抬頭看向周知知,他眼神里是掩飾不住的吃驚,不是驚訝朱舊這次醫療訴訟周母也參與其中,而是,周知知此刻的舉動。

  她微垂著頭,輕聲說:「對不起,現在才決定好把這段錄音給你。」

  「知知,謝謝你。」

  她聽見他以從未有過的溫柔的聲音對自己說著這句話,她抬眼看向他,他神色也是從未有過的溫柔,臉上帶著笑,不是從前那種不抵心或者嘲諷冷然的笑,那笑容是發自內心的,帶有溫度,他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感激與讚賞。

  她忽然有點兒想哭,一絲酸楚,一絲委屈,一絲心痛。

  她很快離開了病房,卻並沒有走遠,她靠在牆壁上,伸手捂住臉。

  她不惜周折,再與母親提及那件事情,她錄下了對白,好幾天了,這之前,猶豫過,矛盾過,動搖過,但最終,她還是選擇遵從自己的內心。

  她不是無私,也並不崇高偉大,愛情里女人的私心她也有,甚至一度非常強烈,但她怕自己真的知情而選擇隱瞞,以後會後悔,會看不起自己。

  所以,她寧肯心痛,也不要變成自己討厭的那種人。

  這是她的尊嚴與驕傲。

  朱舊一大早就被季司朗的電話吵醒,她最近失眠,難得放縱自己睡到自然醒,因此沒有定鬧鐘。

  她迷糊地抓過電話,聽見他爽朗的聲音時,忍不住低吼:「你都不用倒時差的嗎!」

  他說:「你又不是不知道,在這一點上,我可是完勝你!」

  說起這個,朱舊真是又羨慕又嫉妒,她只要一遇時差,必定失眠,而季司朗的生物系統不知怎麼長的,在這個問題上從來都毫無困擾。

  「今天天氣特別好,趕緊起來了,昨天履行了吃喝,今天咱們玩樂。」

  他笑,「我在你家院子門口。」

  朱舊趕緊爬起來,穿著個睡衣直接下樓開門。

  蓬頭垢面算什麼,那年在非洲,她更糟糕的模樣他都見過。

  打開門,他大大的笑臉比清晨的陽關還耀眼,將捧在手心的咖啡遞給她。

  「你怎麼這個裝扮?」

  她接過咖啡喝了口,是她最愛的美式。

  他穿著一身利落的運動裝,腳蹬一雙專業的登山鞋,背上是一隻運動背包。

  「不是說了麼,今天咱們玩樂,攀岩去。

  我打聽過了,有個俱樂部的攀岩場地還不錯。」

  他伸展伸展胳膊,「你回國後,都沒人陪我去了。」

  他將她往院裡面推:「趕緊去洗漱,洗個冷水臉,清醒點,瞧你這精神萎靡的樣子,很久沒運動過了吧!」

  是真的很久沒有過戶外運動了,甚至連晨跑也是兩三天偶有一次。

  朱舊洗漱完畢,才想起問季司朗:「你吃過早飯了嗎?」

  他說:「喝了杯咖啡。」

  「這邊有家豆漿油條特別好吃,我們吃點再走吧。」

  她帶他去巷口的早餐店,要了兩碗豆漿,三根油條,老闆娘貼心地在每個裝油條的藤籃里放了把小剪刀,季司朗瞅了眼隔壁桌的人,也照著人家那樣,把油條剪成短短的一截截。

  豆漿是老闆自家泡了黃豆榨的,油條也炸得酥脆金黃,美味十足。

  季司朗很快解決掉大半的油條,感慨道:「好久沒有吃過油條了,小時候家裡有個做飯的阿姨,就常愛煮稀飯配炸油條給我們做早餐,吃得多了,孩子們都很嫌棄。

  後來那個阿姨生病去世了,家裡早餐桌上就再沒有出現過油條,大家反而又時而懷念起來。」

  她看見他臉上淡淡的懷念神情,大概都是這樣吧,就好像這家早餐店裡的豆漿油條,還有另一家早餐鋪里的酸菜包,她從小吃到大,後來出國念書,再也吃不到了,每次吃著學校餐廳里看起來漂亮味道卻實在不咋地的西式早餐,她也總是很想念每個清晨背著書包捧著熱騰騰的豆漿油條的好時光。

  俱樂部在郊外,朱舊正考慮著怎麼去,季司朗已拉著她朝停在巷口外的一輛車走去。

  他懶得認路,索性租了酒店的車與司機來用。

  在市區的時候有點兒堵車,用了近一個小時才到俱樂部,因為不是周末,俱樂部的人不多,攀岩場地的人更是少。

  他們熱身了一趟,季司朗拉了個工作人員過來,讓他拿個計時器來。

  「Mint,比一場,如何?」

  他喊朱舊。

  她正繼續做著熱身運動,很久沒有攀岩過,剛剛爬了一圈,就覺得有點氣喘。

  她笑應著:「比就比呀,誰怕。」

  「老規矩,三局兩勝,輸了的,中午買酒。」

  「好嘞!」

  從前在舊金山,他們就老是這樣比,輸了的買酒。

  她後來還特意計算過,自己作為女人的體力,竟然跟他打成個平手,實在是很難得。

  裁判聽得這兩人豪情的語氣,也來了興致,捧著個計時器,開始的口哨吹得特別響亮。

  太陽漸漸大起來,早春的陽光雖然還不熱烈,但也很刺眼,朱舊戴著鴨舌帽與墨鏡,後來在攀升的過程中,她覺得墨鏡實在是有點礙眼,索性摘下來,掛在衣服領子上。

  她側頭去看,就發現季司朗已經跑到她頭頂去了。

  裁判在下面大聲喊著,加油,加油!也不知道他在為誰加油。

  第一局,季司朗以二十秒領先取勝。

  朱舊大口喝著水,沉睡很久的運動細胞,在一局比賽中,好像徹底被激醒了。

  休息了一會兒,他們繼續。

  第二局,朱舊以三秒險勝。

  季司朗拍她的肩膀,笑道:「不錯不錯,你果然是愈挫愈勇型!」

  這一局之後,他們休息了十五分鐘才繼續。

  很多女孩子在運動方面都是體力越到最後越薄弱,朱舊卻恰恰相反。

  所以第三局一開始,朱舊就以細微的差距超越了季司朗,看得下面的裁判特別興奮,直接喊著她的名字,朱小姐,加油!加油!

  但最終的結局,還是季司朗反超,以五秒領先取勝。

  朱舊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額頭臉頰上已布滿了汗,身上也是。

  她又喝了大半瓶水,以手作扇扇著風,太久沒有運動,忽然這種強度,手腳微微泛酸,但身體卻又覺得有一種通體舒暢之感,心情也跟著豁然開朗。

  季司朗也席地而坐地坐在她身邊,大口大口喝水,最後索性將瓶中剩下的礦泉水全倒在了臉上。

  「痛快!」

  他朗聲笑道。

  朱舊側頭看了他一眼,也笑起來,學他一樣,將小半瓶水全部撲在了臉上。

  水是冰水,澆在熱熱的臉頰上,實在是,痛快!

  休息夠了,他站起來,朝她伸出手:「來,履行賭約去!」

  他們就在俱樂部吃的午餐,這裡的私房菜做得非常可口,配上附近果園裡出售的自釀的桃花釀,一頓飯吃了很久。

  桃花釀入口好喝,後勁卻大,朱舊起先不覺得,只覺得口感真好,心情又好,忍不住便貪杯了,等她後知後覺感覺到時,頭開始暈乎乎了,整張臉龐都紅了。

  季司朗是向來的好酒量,喝什麼酒都跟沒事人一樣。

  她有點受不住地趴在桌子上小憩。

  他們臨窗而坐,這餐廳裝修成日系風格,大大的落地玻璃窗上,懸掛的是藤編的捲簾,為了擋陽光,一邊帘子垂下了三分之二,一邊垂下三分之一,陽光就從那洞開處照進來,桌子上粗陶小花瓶里一枝睡蓮靜靜開放。

  窗外是春意盎然的綠,她伸出手,早春的陽光非常溫柔、溫暖地灑在她的皮膚上。

  朱舊眯眼看著窗外的好春光,又回頭去看季司朗,發現他正邊端著陶杯悠悠閒閒地小酌,邊笑望著她。

  她心裡忽然覺得安寧,偷得浮生半日閒,春色如許,對坐著可以笑談可以對飲的知己好友。

  朱舊,你當知足。

  她放鬆地閉上眼,任自己睡去。

  這些天來,積鬱心間的煩悶、慌亂、難過、無力、擔憂,都被這一刻奇妙地妥帖撫慰了。

  她那一覺不知不覺竟睡了很久,再睜開眼,發現天色近黃昏,自己從趴在桌子上,變成了躺在了某個房間的沙發上。

  她抬頭,就看見對面沙發上,季司朗正在翻著一本雜誌。

  「醒了?」

  他合上雜誌。

  她看了眼窗外,「怎麼不叫醒我?」

  「反正也沒什麼事。」

  他起身,為她倒了杯溫水,「睡得好嗎?」

  她點點頭,「連夢都沒做一個。」

  真的,很久很久沒有睡得這麼好了。

  他們驅車返回市區,她要去醫院看望奶奶,這是每天的約定。

  雖然奶奶每次都說,讓她別掛心,有時間多多休息。

  可她真的不去,她肯定又會往門口張望了。

  車開到半路,天色漸暗,忽然聽見前頭司機倒吸了口氣:「天吶!」

  他同時放慢了車速。

  正說著話的季司朗與朱舊同時朝前面看去,當看清車燈照耀下前方不遠處的狀況時,也驚呼了一聲。

  前面出了交通事故,警示燈一閃一閃的。

  司機將車停在路邊,這路段屬於郊外,所以沒有路燈,司機打開車前大燈照著路面。

  季司朗與朱舊趕緊下車,朝事故車輛跑過去,朱舊一邊掏出手機打120。

  這本就是一段偏窄的公路,迎面的兩輛車撞到了一起,從那頭來的車是一輛面的,這邊過去的是一輛黑色小車,此刻黑色小車情況看起來比較嚴重,大概是為了避開面的,直接撞在了路邊一棵大樹上,而面的又直直撞到了小車的車廂上。

  季司朗與朱舊分別跑到兩輛車邊,因為沒有路燈,車裡是昏暗的,他們打開手機的手電筒,照進車內。

  面的里只有司機一個人,正趴在方向盤上,頭上滿是血跡,人沒有昏過去,見到燈光,立即呼救,聲音有點虛弱:「卡住了,動不了……」

  季司朗立即說:「你別亂動,別掙扎。

  我跟我朋友是醫生,我們馬上幫你。」

  黑色小車後車廂有一扇玻璃窗是打開的,所以朱舊一眼就看見了后座上頭破血流陷入昏迷中的老人,她晃了晃手電,發現前面的司機沒有暈過去,被安全氣囊卡住了,他也是一臉的血跡,但氣息聽起來卻還算好,右手正在努力地伸進衣服口袋裡,想掏出手機。

  朱舊說:「你別動了,我已經打了120,救護車很快就會來。」

  她聽到季司朗在喊她,立即跑過去幫他一起,小心地把面的司機抬出來,沒有工具,只能為他簡單止血包紮了下。

  他們又將小車裡的老人抬出來,老人傷得很重,朱舊發現他脈搏很弱,俯身到他胸膛去聽心跳,臉色立即變了:「司朗,這位有心臟病,他裝了心臟起搏器……」

  季司朗臉色也微變,兩人立即幫他做應急處理,一邊祈禱著,救護車快點到來。

  他們做完能做的一切,剩下的,就是等待。

  好在這裡離城區已經不遠了,救護車很快就來了,朱舊與季司朗在老人被抬上車時,同時舒了口氣,他尚有氣息。

  他們跟著上了救護車,隨時觀察老人的情況,一直見他被送進了手術室,才終於放下心來。

  警察正往醫院趕,他們是這起車禍的目擊者,例行要留下來做筆錄。

  警察身邊還跟著一個西裝革履表情略顯嚴肅的中年男人,等他們做完筆錄,那人才上前跟朱舊與季司朗打招呼,向他們表達謝意,謝謝他們救了他的父親。

  原來他是那位老人的兒子。

  當一切處理完畢,她與季司朗走出醫院,已經是晚上九點了,他們還沒有吃晚飯。

  可兩個人似乎都沒有什麼胃口與心思了,就在醫院附近一家麵店,一人吃了一碗牛肉麵。

  季司朗叫了計程車送朱舊回家,其實他才是客人,可他不管在什麼情況下,總是紳士風度十足。

  分別時,他才說:「Mint,我明天中午的飛機離開。」

  「啊。」

  朱舊驚訝,「這麼快?

  你怎麼也不告訴我。」

  如果知道他明天離開,她再沒有胃口,也應當盡地主之誼,請他去吃頓好的,而不是一碗麵。

  他像是猜到她在想什麼,眨眨眼:「牛肉麵很好吃。」

  她忍不住笑了:「你等等我。」

  她匆匆跑進屋子裡,過了片刻,她手中拎著兩瓶薄荷酒出來。

  「禮物。」

  他接過去,抱在懷裡,特別珍貴的樣子。

  「幫我同奶奶道別,以及,謝謝。」

  他晃了晃酒瓶。

  她張開雙臂,擁抱他,又特別哥們兒地拍拍他的肩膀:「明天我就不去送你了。

  再見,一路平安!」

  她站在門口,目送計程車漸漸消失在巷子裡,她又站了片刻,才折回院子。

  再見,又何時再見呢?

  相隔這麼遠,能見一面,真的挺不容易的。

  世間的重逢,總是比告別少。

  常常你以為只是一次普通的揮手再見,也許卻是再也不見。

  她心裡忽然就湧起了一絲淡淡的悵然。

  朱舊被停職調查的第十天上午,她接到醫院的電話,一切都結束了,讓她回去上班。

  她聽到是對方主動取消了訴訟時,微微吃驚。

  李主任卻是鬆了口氣:「就算他們不取消,調查結果也出來了,醫療記錄沒有任何問題。」

  那之後,蒙蒙的母親竟然也沒有再來外科樓哭鬧,她只以為是對方終於接受了事實。

  卻不知道,真正的原因是,傅雲深同時取消了對蒙蒙父親故意傷人罪的起訴。

  他倒不是以此來同對方交換條件,有周知知與她母親的錄音,對方也明白了自己淪為了別人的棋子。

  他只是不想再讓朱舊被這件事情困擾、影響。

  他的刀傷漸漸痊癒,其實沒有傷到要害,如果換做別的人,養好傷也就沒什麼問題了。

  可偏偏是他這種免疫力很低下的人,因為這次受傷,原本定在秋天的那場手術,在李主任為他做了全面檢查後,不得不推遲。

  「推到什麼時候?」

  「最起碼半年,甚至更久,具體的情況等幾個月再檢查看看。」

  李主任語帶責怪,「雲深,如果連你自己都不愛惜自己的身體,那我真的就沒有辦法了。

  以後,別再出這種意外了。」

  他卻是不以為然,竟然還笑了笑,說:「如果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選擇為她擋下這一刀。」

  李主任臉色立即就變了,手指指著他,點了好幾下,最後搖頭嘆氣著說:「你啊!」

  他說:「李伯伯,我決定過兩天出院。」

  李主任訝異:「你這都還沒好徹底呢,怎麼就出院?」

  「沒什麼大礙了。

  公司里落下了太多事情,我得回去。」

  聽他這樣說,李主任皺眉:「我說了多少次了,你最好暫時別工作了,安心調養,在醫院住著,或者在家也行。

  可你跟你媽,怎麼就是不聽人勸呢。」

  傅雲深只是笑笑,不說話。

  李主任一直就想不明白,姜淑寧對兒子的身體很是關心,一點點問題就給他打電話,也不管是深夜還是凌晨的。

  可偏偏就是不同意他從公司里退出來。

  他一心在醫,對商場那些事自然不關心,傅家老爺子漸漸老了,身體也不好,手裡那個大攤子遲早是要留給小輩的。

  姜淑寧一輩子爭強好勝,在丈夫傅嶸那裡,她是輸了個徹頭徹尾,唯一的希望,便是兒子傅雲深。

  她是絕對絕對不允許丈夫的私生子來繼承傅家家業的。

  李主任又說:「你要出院,朱舊知道嗎?」

  他說:「我沒有告訴她。」

  「你們……唉。」

  李主任擺擺手,「算了,我也管不到你們這麼多。」

  想起什麼,他說:「她奶奶情況不太好,越來越嚴重了。」

  他嘆口氣,「自己身為醫生,眼睜睜看著親人痛苦,卻無能為力,真是夠難受的。」

  李主任走後,他想按鈴叫護士推輪椅來,又立即打住了,他慢慢穿戴好假肢,取過拐杖,然後出門。

  背上的傷口還沒拆線,走路多少會有點牽動到,因此他走得格外慢,從五樓到三樓,走了近十分鐘。

  他站在奶奶的病房門口,透過小窗口往裡望,病房裡四張病床的病人都在,還有家屬在,彼此在說話,削水果吃。

  他看見老太太安靜地平躺在床上,閉著眼,沒有加入聊天。

  他想起他第一次見老太太時,那時她剛剛住院,也是這樣一個下午,她精神尚好,一邊聊著天一邊幫鄰床的病友削蘋果,說話聲音爽朗,笑聲也是朗朗。

  這才短短几個月啊,病魔把她折騰得臉色蒼白。

  她瘦了好多,臉頰都深陷下去了。

  在殘酷無常的病魔面前,人是如此如此渺小無力。

  「雲深。」

  他回頭,便對上她的視線。

  「你來看我奶奶?

  怎麼不進去。」

  他搖搖頭,說:「朱舊,我過兩天出院了。」

  她同李主任一樣驚訝:「你的傷口都還沒有拆線呀。」

  「沒什麼大問題了,回家休養就好。

  你看,我都能戴假肢走路了。」

  她說:「是因為我嗎?」

  他沉默片刻,沒有點頭,卻也沒有否定。

  其實也不全是,如果不是她忽然回國來這裡就職,他也不會一直住在醫院裡,現在也該離開了。

  「你進去吧。」

  他轉身,打算離開。

  「雲深。」

  她忽然叫住他。

  「嗯?」

  「以後,我可以找梧桐玩嗎?」

  他微怔,說:「當然。」

  「我可以見你嗎?」

  「當然。」

  「我可以給你打電話嗎?」

  「當然。」

  「我可以找你一起吃飯嗎?」

  「當然。」

  「我碰到什麼難題的時候,可以找你幫忙嗎?」

  「當然。」

  「我難過的時候,可以跟你說嗎?」

  「當然。」

  「我失眠睡不著的時候,可以找你聊天嗎?」

  「當然。」

  ……

  她看著他,微微沉默。

  他輕聲說:「朱舊,你記住,任何時候,你都可以找我。」

  她望著他慢慢遠去的背影,心裡忽覺空蕩蕩的,那麼多句「當然」,無聊時、失眠時、難過時、困擾時,自己都可以找他,可唯有一句:我們可以在一起嗎,他卻無法給她一個鄭重堅定的「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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