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沉默地等待著。
幾分鍾後,有消息發過來。是宋焰的休假時間表,今天,他的三天假期已經是最後一天。
許沁轉身出門,下電梯,出了樓。
短短六天,變了一個季節。
樓下的人造公園裡,樹梢上的葉子開始泛huáng。
許沁順著花糙叢深的鵝卵石巷繞到小區後門,穿過長巷,進了五芳街。
她混入來往的人群,在血紅的夕陽和大樓的yīn影間穿梭,裁fèng鋪、香料鋪、理發鋪、蔬菜鋪……路盡頭一株桂花樹飄出香味。
她轉進狹窄的小巷,走到翟家院子門口。
大門虛掩。
許沁從門fèng鑽進去,陽光照著影壁。
繞過影壁,進了院子。夏末初秋,西廂房門口紫藤花凋落一地。
正屋大門緊鎖,舅舅舅媽不在家。許沁穿過院子,踩過地上的紫藤花瓣,柔軟細膩的一層。
她掀起掛滿小果子的紫藤簾,上了走廊,西廂房門窗緊閉。
許沁原地站了一秒,抬手上前扣門,還未碰上門板,門那頭傳來男人穩沉而快速的腳步聲,有人從桌上抄起鑰匙,下一秒,門被拉開。
宋焰微低著頭,一手捏著煙,一手往褲兜裡揣鑰匙,正要跨出門檻,撞見許沁站在面前。
他的身軀很明顯地往回縮了一下,又止住,眼神定定。
他微張著口,上下打量她半秒了,奚落一笑:“又順路?”
她上次去營地找他的事兒,他知道了。
許沁看著他的眼睛,說:“不順路,特地過來的。”
宋焰:“有事?”
許沁:“上次你救了我,來謝謝你。”
宋焰看她半刻,眼裡有些譏誚,把煙含在嘴裡:“就為說這個?”他跨過門檻,拉上背後的門。
許沁並未後退,兩人的距離拉得很近。
他的胸膛抵在跟前,許沁垂下眼簾,看著薄t恤下他肌理的線條,重複了一遍:“嗯,來謝謝你。”
宋焰往牆上一靠,俯視著她,嗓音低沉:“那你說說,你倒是要怎麽謝我?”
許沁沒想過這個問題,直白地抬起眼眸:“你要怎麽謝?怎麽謝都行。”
宋焰眼眸漸深,望著她,想了一秒,忽然直起身,偌大的身軀向她bī迫而去。他夾煙的手指撫上她的脖子,一絲電流從許沁心底穿過。
她僵了一下,紋絲未動。
他指肚上老繭粗糲,從她白玉般細膩的脖頸上緩緩往上滑,人已低下頭湊到她耳邊,啞聲問:“怎麽謝都行?”
許沁心尖一顫:“你說。”
“我要說以身相許呢?嗯?”他兩指挑逗著她的下巴,濃烈的煙香鑽進她的呼吸道。
許沁隻覺腳心微軟,她微咬緊唇,一聲不吭。
宋焰微側頭,近距離盯著她,突然間哼笑一聲,片刻前沉迷的眼裡霎時閃過一絲顯而易見的輕蔑:“每個被我救的女人都要以身相許,我早得耗沒命了。輪得上你?
他直起身,捏著許沁的下巴輕輕一甩,脫了手。
許沁不做聲。
宋焰把煙從嘴裡捏下來,呼出一口煙,隔著夕陽下那青白發紅的煙霧,睨著她:“你是有多自信,以為過了這麽些年,老子還惦記著你,還想睡你?”
他說話太重,毫不留qíng。饒是許沁,臉也微微泛白。
許沁極輕地搖了一下頭:“宋焰,你別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
宋焰表qíng厭煩,語氣加重:“你他媽還指望我客客氣氣叫你一聲孟大小姐?”
一語斥畢,庭院裡落針可聞。
許沁筆直看著他,眼眶微微紅了。
宋焰抿緊嘴唇,沒再繼續說話,他轉頭看院子裡的木工,繃緊臉頰,也不知在想什麽。
漸漸,他眼底再起冷漠,yù說什麽更狠的話,一轉頭見她眼底水光dàng漾。
宋焰眉心狠狠抽搐了一下,他咬了牙,厭惡地用力指了指她,警告:“咽回去。你他媽的別跟我玩這套。”
他知道她是一個多冷漠無qíng的人,溫柔或示弱隻為她的目的。
“聽見沒有?!”他吼她。
許沁執拗地看著他,眼底水光漸深。
宋焰怒極,恨不得撕碎她的面具,他大步上前,粗bào地揪住她的衣領把她摁在柱子上,罵:“少跟老子來這套!”
許沁咬緊牙,較勁似地惡狠狠盯著他,下一秒,豆大的眼淚珠子掉下來,砸在他手背上,摔成幾瓣。
他像被燙到,驟然松開她,立刻退後一步。
許沁松垮地靠在柱子上,衣服空留一堆褶。
初秋時分,庭院裡安靜而清潤。兩人站著,互不看對方,一句話也沒有。
夕陽透過紫藤,零碎地照在兩人臉上。
最後,許沁輕聲說:“宋焰,我們和好吧。”
可他的眉眼隱匿在光線中,已看不太清。
手機滴滴,鬧鈴響起。
他得歸隊了。
宋焰頭也不回,走下台階,穿過庭院,出門去。
“老子早他媽忘記你了。”
第11章
宋焰,我們和好吧。
許沁在半夜裡醒來,夢裡的自己說了這句話。
清醒時刻的她,曾為這脫口而出的話短暫慌亂過,如果他答應了,接下來怎麽辦?
敢讓父母知道嗎?不敢。
能走遠嗎?不見得。
可明知道不可能,那一天她卻像瘋了,像一個溺水的人隻想抓住他這塊浮木,把她從枯死的生活裡解救出去。
如若解救,她真能拋棄所謂的舊生活與家庭決裂?
許沁很清楚答案。所以他拒絕她時,她在傷痛和絕望之外,有一絲不必改變現狀的安全與慶幸。
她始終在矛盾中撕扯,她從來沒有堅定過啊。
夜色靜寂,她想,那時她的臉色一定很醜陋。宋焰也一定是看清了面具底下醜陋的她,所以厭惡,鄙夷;所以不願跟她和好,頭也不回。
凌晨三點,她坐在chuáng上,手臂上陣陣涼意。窗戶開著,夜風太冷。
北方的天氣總是在突然之間冷卻下去,不給你一點準備。
秋天早就來了啊。不然,夜裡怎會如此冰涼。
……
許沁其實是土生土長的南方人,十歲前生長在魚米之鄉的梁市。
她從小面容清秀,有一把好頭髮,細軟柔順,天生透著亞麻色,像染過的異域風qíng。這在染發剛興起的那個年代是叫同學們豔羨的,更豔羨的是她的身份,市長女兒,聽上去多霸氣;知名雕塑家的女兒,聽上去多làng漫。
她從小住在大別墅裡,聽jiāo響樂看文藝複興名畫,學鋼琴學小提琴,全世界暢遊,是天之驕女。美好的生活在某一天突然從內部潰爛。
爸爸媽媽不再恩愛,日夜爭吵,媽媽嘶喊:“騙子,騙子,我要舉報你。”爸爸則粗bào怒吼:“過不下去就離婚,你到底想要什麽?”
許沁不知道爸爸騙了媽媽什麽,也不知道媽媽究竟要什麽,這些問題都沒弄明白,媽媽在一個深夜一把火燒了那個幸福的家,燒死了她自己和曾經深愛的丈夫。她或許也想燒死兩人的愛qíng結晶——許沁。
可許沁被救,送去福利院。市裡學校裡風言風語,周圍人看她的眼神變得異樣起來,帶著看笑話的奚落。
福利院裡的阿姨和小孩都不喜歡她,背地裡將她父母的事當笑話講。她有時會尖叫著跟人打架,被阿姨罰站罰gān活罰挨餓罰不準睡。學校裡的同學也欺rǔ她,“許沁你家的豪車怎麽不來接你了?”“許沁你的芭比娃娃呢?”“許沁你怎麽不穿小牛皮的靴子了?”他們用她爸媽的故事編了歌謠跟在她身後唱,一邊唱一邊扯她的頭髮,伸腳把她絆倒在地。
她越來越沉默,越來越像個不存在的透明人。
直到一天,爸爸的戰友孟懷瑾和他的妻子付聞櫻出現,說:“沁沁,我們來接你回家。”
十二歲的孟宴臣朝她伸手,笑容溫暖像太陽:“沁沁,我是哥哥。”
十歲那年,許沁去了遙遠的北方。
孟懷瑾對許沁視如己出,異常寵愛。用他的話說,他和許沁此生有父女緣。許沁像愛生父一樣愛這位養父。養母付聞櫻對許沁亦關懷備至,只是隨著許沁漸漸融入這個家庭,兩兄妹之間的相處引起了她的注意。
許沁初來孟家,孟懷瑾工作繁忙,少有管束。而付聞櫻生xing高傲嚴苛,是個奉規矩為圭臬的女人,對不熟悉家中規矩的許沁免不了嚴苛的調教。許沁日夜戰戰兢兢,怕惹付聞櫻不滿意,被趕回福利院。她不敢講話,不敢出房間到處走,孟宴臣便陪著她看她刻木頭,一陪就是無數個一整天;她在家不敢發出聲音,怕吵到付聞櫻,孟宴臣就上下樓開關門把家裡弄得嘩啦響,沒少被他媽訓;她不敢挑食,不敢選自己喜歡的,也不敢吃太多,怕付聞櫻嫌養她費錢,孟宴臣便帶她下館子吃小攤,吃得肚子圓鼓鼓的然後抹gān淨嘴巴上的油才回家;她常常做噩夢夢見父母被燒死的慘叫,夢見被人欺負侮rǔ嘲笑,夜裡失眠睡不著,孟宴臣就陪她畫畫講故事。
漸漸,孩童長成少男少女。
雖說兩人感qíng極好,像親兄妹一般,但畢竟不是親兄妹,做母親的難免擔心有越線之處。終有一天,付聞櫻提出要辦正式的收養手續,讓許沁改名孟沁,寫在戶口本上。
許沁不肯,坐在飯桌上抹眼淚,說雖然愛孟爸爸,但要跟自己爸爸姓。
孟懷瑾不忍,提議不改。說姓只是個姓氏,沁沁就算姓許,也一輩子都是他的女兒。
但付聞櫻對此事異常執著。
許沁最終同意了——孟宴臣去勸的她。
一個月後升高中,許沁忽然提出去寄宿製學校。付聞櫻應允。
換了高中,第一次住宿舍,同寢室的女同學都是從學校初中部升上來的,互相都熟悉。
孟懷瑾怕她受欺負,全家一起送她去宿舍,孟宴臣還給宿舍女生買了一堆零食收買人心。
然而收效甚微。
許沁不愛說話,表qíng也匱乏,同宿舍的女生都鬧鬧騰騰,自然覺得她不合群。
家人走後,舍友們圍著一個女生看她手中的soni單放機,紛紛問磁帶裡有什麽好歌,外放出來聽聽。
有個女孩好心叫上許沁:“孟沁……”轉頭看見許沁chuáng上酒紅色的cd機,驚叫:“這個cd機國內沒賣的。天,這個酒紅色比廣告頁上的還好看!”
另外兩個女生探過頭來:“可不可以試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