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沁不吭聲,也不看身邊的宋焰,她垂著眼眸蹲回去,把那個女人的肚子fèng合起來。
緊張和專注過去了,汗水濕透的後背被冬天的風一chuī,冰冷刺骨。
宋焰坐在她身邊,忽然也淡淡開口:“謝謝你,許醫生。”
許沁fèng針的手頓住,她低著頭,一動不動,過了好久,她極輕地搖了搖頭。
……
承諾是什麽?
誓言是什麽?
堅守又是什麽?
她說出的話從來沒有作數過,許下的信念從來沒有守護過,不論是對手中的刀,還是對身旁的他。
第34章
深冬的清晨,氣溫極低。
許沁坐在廢墟邊的路旁,低頭拿紙巾擦拭手腕上的血跡。
身後的廢墟上響起腳步聲,宋焰走下來,橙色的褲腳停在她視線裡。她低著頭一下一下地擦手。
他站定一兩秒,終於坐了下來,在她對面的一塊斷石上。
許沁低著頭,不抬。
宋焰也沒多看她,短暫瞥一眼便收回目光,抽出一根煙點燃。
北風chuī著青白的煙霧,縈繞在兩人之間。
他們什麽也沒說,就那樣靜默地坐著。
東邊的天空中,太陽的一角光亮從朝霞裡滲出來,一絲金色而微弱的陽光穿透yīn霾,輕灑在廢墟之上。
消防員們或躺或坐在路邊,趁機喘息片刻。
宋焰手裡的煙已燃盡,許沁還在持續地一下一下擦手,擦得手腕通紅。
宋焰眼神移回到她身上,片刻後,說:“別擦了。”
許沁的手停了一秒,還要再擦,宋焰說:“已經gān淨了。”
許沁一瞬不動了,手攥緊那坨紙。
宋焰沒多說,摁滅了煙,站起身:“歸隊!”
剛剛才休息的士兵們立刻又紛紛坐起,他們得趕去下一個地點。
宋焰才邁出一步,大地突然輕微地晃動了起來,宋焰瞬間刹停腳步,回身朝許沁伸手,將要抓住她肩膀時卻又停了下來。
他靜止一秒,那余震已經過去。
他收回手,轉身走了。
許沁抬起頭看宋焰,晨光罩在他橙色的救援服上。
他走到隊員們中間,說了幾句話,一行人動身離開。然而走開沒幾步,宋焰突然停了下來,腰身弓下去,嘔吐出一灘清水。
許沁望著,不自覺站起了身。
江毅李成他們趕緊去扶,宋焰擺擺手,才直起身,隨即猛地再彎下腰,又吐出一些清水。
那個側影異常的單薄而痛苦。是累的。
許沁還在觀察,宋焰卻似乎沒事了,一眾男人繼續趕路。
許沁突然喊:“等一下!”
那頭的人停了下來,許沁趕緊跑去車邊,從車上翻出幾瓶水和幾袋壓縮餅gān,那是凌晨醫療中心裡發放的。而目前物資短缺,前線的人都喝不上水吃不上飯。
許沁抱著水和餅gān跑過去,往宋焰救援服的口袋裡塞,jiāo代:“記得喝水。吃東西。隔幾個小時閉眼睡上十分鍾。這樣熬下去會出事的,嚴重可能猝死。”又塞給其他消防員,“你們都一樣。”
宋焰看看手裡的餅gān和水,又看看許沁,說:“謝謝。”
許沁搖了搖頭。
宋焰:“走了。”
許沁眼神未移,擦肩而過的時候,她輕聲說了句:“注意安全。”
他的身影從她余光裡閃過。
北風chuī起紙屑,在荒蕪的街道中心翻滾。
許沁站了半刻,回頭,看見一排消防員離她遠去,那些高大的男人們背影有些髒亂落魄,但初升的太陽映在人fèng之中,閃著橙色的光,和他們的救援服融化成了一道顏色。
……
許沁回到急救中心,先去看那個嬰兒,孩子一切正常,在醫生護士的看管之中。
消息傳出後,有媒體過來采訪報道,把病房擠得水泄不通。好幾個還在哺rǔ期的新媽媽們來到醫院,主動申請給嬰兒喂奶。
許沁沒有近距離地去看那個孩子,隻遠遠望了一眼,嬰兒小小的,早已被清洗gān淨,躺在溫暖的育嬰箱裡甜甜地睡著。輕微的余震也沒把他弄醒,孩子睡得很沉。
一旁,媒體們小心翼翼地拍照,唯恐吵醒他。
聯絡部的負責人讓許沁也接受采訪,許沁拒絕了。
而後在工作的間隙,小北拿著手機過來給許沁看,新聞裡記者一臉慈悲,說:“救出這個孩子的是帝城第三軍醫院的外科大夫許沁,由於許醫生還奮戰在救災工作的第一線,我們沒能采訪到她,但後續qíng況我們將為您持續關注……”
視頻一角展示著許沁穿著白大褂的一張證件照。
許沁:“……”
小北:“全國人民都在看呢,許醫生,你出名了,大家都在感謝你。”
許沁:“把剛才那位傷患的病例記錄一下。”
小北:“哦……”
許沁開完藥單,忽問:“小北。”
“誒?”
許沁:“軍人違抗命令會被處分吧?”
“肯定會啊。”
“嗯。”許沁低頭繼續工作。
“怎麽突然這麽問?”
“沒事。”許沁又道,“這次地震那麽多孤兒,你有沒有聽說怎麽領養?”
小北:“現在說不好。有很多親人失散,聯系不上的,是不是孤兒還要等些日子確認呢。不過領養的話,紅十字會會按流程辦的。”
許沁:“嗯。”
又是忙碌的一整天。許沁上午在急救中心,下午在各個現場,除了中午靠在牆上睡了十幾分鍾,就沒休息過。
到了晚上,送來救治的傷患裡開始出現了軍人。
有的在救人過程中被石板砸傷,有的累得昏迷過去,有一個在村子裡救災的解放軍,背著受傷的村民走了十幾個小時的山路,到達急救中心時,人直接一頭栽倒。
小南輕聲感歎:“不知道那隊消防員怎麽樣了。”她格外關心童銘,幾個醫生護士都知道。
小西安慰:“不會有事的啦,他們很qiáng的。現在電力搶修通上了,能繼續蓄電,用設備器械了。不用再像昨晚那樣靠人去死扛。放心,沒事的。”
“誒,我剛聽幾個解放軍說,其實在廢墟救人這塊兒,消防員是最專業的。”小東cha嘴,“我之前都不知道,那些個心跳生命探測儀,破拆機械,還有什麽混凝土剪破鉗,一堆先進厲害的設備都是消防員帶來的。”
許沁聽著她們說話,並未參與。只是在聽說普外科的大夫正給一個累到大網膜穿孔的士兵做手術時,想起了今早宋焰弓著腰痛苦嘔吐的樣子。
不知為何,這個畫面在許沁腦海裡揮之不去,像某種隱秘的預兆。
但她還是竭力擯棄了心中雜念,很快準備下一台手術。
手術才一開始,手術台和置物架就輕輕晃動了幾下,許沁和幾個護士都習慣了這樣小范圍的余震,沒有在意。
可一小時後,手術快要結束時,地面再次晃動起來,手術台跟著劇烈搖晃,整個臨時搭起的手術室都在震顫。
置物架上的盤子手術刀手術鑷乒乓作響,十分駭人。
這次余震qiáng度不小。
許沁面不改色,鎮靜地切換著手術刀,止血鉗,fèng合線。她帶著護士們有條不紊地結束了手術。
她絲毫沒有分心,也絲毫沒有意識到那一刻在離她並不遠的地方,有一座建築二次倒塌。
患者被送去病房後,幾個護士一身冷汗,議論著說從來沒有在地震下做過手術。
許沁緩過勁兒來,心裡卻莫名開始籠上一絲yīn霾。
經過大廳時,外頭響起一聲刺耳的刹車聲,夜色中,一輛麵包車停下,車門打開,兩個橙色救援服的人跌落下車,司機跳下來幫忙攙扶。
許沁心中已然有不好的預感,大步過去迎,竟是小葛和童銘。小葛額頭上流著血,攙著童銘,後者腿部重傷,表qíng扭曲。
許沁:“怎麽了?”
“余震。”小葛說,“我們正好在一處殘房裡。”
許沁一怔,幾乎是條件反she地問:“宋焰呢?”
“不知道,我跟童銘離得近。看他傷重,就先送來了。”
許沁手心一涼,腦子空白了一秒。回過神來立即把兩人扶進去jiāo給骨外科大夫,她問清事發地點後,背著醫藥箱就衝了出去。
深夜的風冰冰冷冷,從許沁的口鼻猛灌進心肺。人快跑到倒塌的鎮電影院時,前方傳來喊叫:“幫忙抬啊!人壓在下邊了!”
許沁咬緊牙,加快腳步,就見又是一群人在廢墟之上,消防員,軍人都有。
許沁心臟在胸腔中顛簸,大口喘著氣,她目光在人群裡四處搜索,一眼看見楊馳,衝上去便抓住他:“宋焰呢?”她都沒意識到自己的聲音顫抖得像孤鬼一樣。
“在下邊。”
許沁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整個人當頭一棒。幾個救援的人擋住了視線,她只看到斷壁殘垣中伸出來的一隻男人的手,手指無力地蜷著。那手上原本的傷與血跡被灰塵掩埋得不見痕跡,像一隻泥塑的手,與周圍的殘破融為一體。
許沁的心就在那一瞬間由血紅變成灰枯,她認得,她知道那是他。
她木然地蹲下去,顫抖著,輕輕握住他的手,冰冷,粗糲,仿佛沒有溫度。
十年了,她如何也不會想到,再一次握住他的手,是在此qíng此景。
面前的人散開,她瞬間就看到了宋焰,他雙眼緊閉,滿臉鮮血躺在廢墟底下。一道橫梁壓在他的胸口。灰土碎石把他整個人掩埋,甚至已看不出他衣服的顏色來。
他像埋在塵土中的一個死人。
許沁眼睛一刺,一行淚就湧了出來。她嘴唇張了張,想要喊出什麽,可一個音節也發不出。她猛地捂住自己的嘴,緊緊捂著,飛速轉身跑下了廢墟。
她縮著肩膀立在廢墟邊,沒有尖叫,沒有哭泣,沒有催促,也沒有發泄。她只是狠狠地咬著自己的手指,讓自己冷靜,讓自己克制住一切的qíng緒。不能亂動,不能喊叫,不能影響救援進程。
她一瞬不眨地盯著那些人,看著他們用工具把那橫梁切開,看著他們把壓在他腿上的牆體搬開,看著他們把他從塵土裡抬出來。
他被搬下廢墟的那一刻,她再也克制不住,衝上前想要抹去他臉上的塵土,去確認他的死活。可指尖還來不及觸碰,她便被人撞開到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