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粗糙、很鄉村。
左邊搭著葡萄架子,爬著長長的藤蔓,上面已經結出了青紫色的葡萄;右邊是好幾排的小番茄,紅通通一片從土裡長了出來,被雨滴打得晶瑩剔透的。
靠近牆根的地方是一排青翠顏色的筍子,還隻冒出了尖尖兒。而有一隻毛茸茸的烏骨雞正在筍子中間悠然自得地散步。
韓戰其實不擅長和小輩溝通,便只是把文珂安頓在那兒,然後沉默地背對著Omega,像他平常一樣,穿著滿是泥土的靴子,在地裡乾活。
他腿腳不好,又神態威嚴,平時都是被人圍著伺候的上位者。
可是在這裡,他卻就像是鄉野裡一個最普通的老頭,每一件事都親力親為,給小番茄一鏟子一鏟子的松土,檢查葡萄架子上的蟲子,把雞棚扎緊一點。
那幾天夜裡,文珂像是和韓戰達成了一種奇怪的默契。
臨睡前,文珂會抱著被子坐在那兒看老人乾農活兒,看一會兒之後,再回到自己的房間裡睡覺。
直到了第四天,兩個人才終於有了交流。
韓戰摘了一小把葡萄、還有一小把熟透了的小番茄,用一旁接過來的水龍頭,給文珂洗了一小盆。
文珂撿了一顆小番茄吃了:“好甜啊。”
韓戰看著他,忽然低聲道:“這麽多年來,你是除了我之外,第一個坐在這裡的人。我連我的兒子們也不讓來。”
文珂愣了一下,但還沒開口,韓戰就已經摘下帽子,慢慢地坐在了他身邊。
他們一老一少並排坐在竹席上,安靜地看著月夜下安靜蒼茫的青山。
“今晚會下雨的。”韓戰說:“明早起霧,這裡的景色會很好看,你應該看看。”
文珂低頭吃著葡萄,過了一會兒,終於輕聲道:“為什麽隻讓我來這兒?”
韓戰沉默了良久,就在文珂以為他已經不會回答了的時候,他忽然道:“因為你總讓我想起小樓。”
“我三十六歲那年,被家裡的哥哥派人追殺,子彈擊中了我的一條腿,但是我不敢回城市裡,就一路往鄉下逃——逃啊逃啊,這一路,腿越來越疼,失血太多,就憑著一股求生的勁頭兒沿著山路走到了半夜,後來實在是撐不住了,就昏倒在了路邊。等我再睜開眼的時候,看到的就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Omega,那會兒他在我頭頂看著我,所以臉孔其實是倒著的,可是在我眼裡,卻不知為什麽好像非常的漂亮。然後我閉上眼睛,再睜開眼睛,他已經坐到一邊了,這下臉孔正過來了,正對我笑呢——這一笑,更不得了了,他牙齒白白的,眼睛月牙一樣彎起來,對我說:你總算醒了啊。我都看得呆住了,這個Omega,就是聶小樓。”
那已經是近三十年前的舊事了。
韓戰很少有這麽多話,唯有在講到聶小樓時,連那個Omega臉孔的一倒一正的迷人都舍不得省略。
“他救了你,是嗎?”文珂忍不住問道。
“嗯。”韓戰點了點頭:“聶小樓是學畫畫的,那年他在老家鄉下寫生,碰巧在河邊撿到了受傷的我。我那會兒不敢回城怕被我哥查到,腿上傷重又不方便找東西吃。聶小樓喜歡畫山水、畫小動物,所以總是在野外,種菜捕魚這些事樣樣都是會的。我們那會兒住在河邊的小屋裡,他的畫架就支在外面,只有下雨天時才拿回來。他看著嬌弱,可是其實很了不得啊,夏天裡,把褲腳挽上去,就站在小溪裡拿個鐵叉子叉魚,晚上烤了給我吃。那段時間,月亮一直都又圓又大,夜裡很涼爽,只有蟬鳴的聲音,叫人感覺好像是睡在大山的懷抱裡,下了雨時,就更美好。——剛開始我睡在他的床上,他睡在小椅子上,後來我和他說,一起在床上擠擠吧,我不做別的事。”
文珂聽得出神,一直到了這裡,終於忍不住微微一笑,輕聲說:“真的嗎?”
韓戰也微微笑了,他眼角有皺紋,可是當說到這些往事時,眼裡卻依稀有光。
三十多年的他,那麽年輕,那麽富有魅力,即使是在傷重落魄之時,仍然可以迷住年輕美麗的Omega,他曾自信得認為他可以抓住一生之中的所有機遇,包括愛情。
“他真好啊。”
韓戰啞聲說。
坐在他身邊的,畢竟是另一個年輕的Omega,許多年輕時的狂浪事情,是沒法說出口的,但是這幾個字,或許已經足以。
“我和聶小樓在河邊近三個月,其實我早該回去,只是總舍不得,拖著拖著,實在拖不下去了,我必須得啟程了。我和小樓說,等我再回來,我就帶他走,和他永遠在一起。但是——”
“但是我那時其實已經結婚了,也有了兆基,妻子家也是很有勢力的。說出誓言的時候,其實我的心裡不是當玩笑,可是很多時候,事不遂人願,回去之後和哥哥的爭鬥太過險峻,我本來就顧不上小樓,更不能在那個時候離婚,等小樓進城來找我時,我才知道,他已經懷孕了。我當然是欣喜若狂的,可是他太倔強了。”
文珂和韓戰一同沉默了。
文珂是聰明人,其實不用韓戰說下去,他也能明白那是多麽慘烈的結局。
過了很久,他終於輕聲說:“是你對不起他。”
他個性溫和,很少有這麽尖銳直白地和韓戰說話的時候,但是這句話,還是這麽說出口了。
“文珂,韓江闕不像我,我一直覺得他不聰明。可是聽到你的錄音之後,我才發現,他不像我,但是卻是另一個我。人到了一定年紀,總會忍不住想年輕時候的事,想——那時候,如果沒走老路,走了另一條路,那今時今日是什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