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一連好幾個夜晚,她坐在房間裡,望著星空,發呆;又打開手機,看著“松林木業”的微信,把朋友圈每一條都來回看好幾遍;看到他第一次親她的那個晚上,她幾乎是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裡,癡癡對著牆壁自言自語。很久後,她抬頭看天,整個人仿佛已傻了;看到她一遍遍翻看《異種人聯盟管理處處長職位說明書》,上面清楚寫到:如遇捉妖師,必奪法器,那是我璃黃舊物……
也看到了,他們決裂的那個夜晚,她喝了一肚子酒,跌跌撞撞飛向周盈的家,她像個孩子一樣,睜著一雙懵懂的眼睛,趴在周盈的窗外,看到周盈在照顧生病的幼子。她沉默轉頭離去。而後看到他綁了朱鶴林,惡作劇般的折磨報復,令陳弦松也不禁露出笑,大感暢意。
最後,朱鶴林也跑了,她卻如行屍走肉一般,沿著那青黑色的橋墩子,慢慢滑落,很久都不動。
第97章 她的世界(7)
陳弦松突然就不想再看。
夠了,真的夠了。後面所發生的一切,他都已經知道。她為什麽還不醒?他已看遍了她二十余年的人生,她為什麽還不肯醒來,她的靈魂,到底藏在這幻境的哪個角落裡,像一隻烏龜,緊緊蜷縮著?
陳弦松走到靠在橋墩上的陸惟真身邊,蹲下,抓向她的肩膀:“陸惟真!”
“陸惟真!醒過來!”
“和我離開幻境!”
抓不住,她也聽不到。
……
“陸惟真!”
“陸惟真!”
“陸惟真——”
……
他突然厲喝起來,一聲比一聲更加雄渾且透著蝕骨冷意,仿佛要劃破她的血肉,直刺到她的心窩裡去。原本一動不動的陸惟真,突然猛烈一顫。
就在這時,突如其來的水,四面八方的水,不知從何處而生,朝兩人淹了過來。這個世界驟然暗去,月光,村莊,橋墩,樹木……統統消失不見。四周只有彌漫的暗黑的水,瞬間淹沒陳弦松的口鼻。他立刻奮力劃動,一望之下,膽戰心驚,只見陸惟真就像一具木偶,一動不動,朝水的深處,直墜下去。
陳弦松是捉妖師,他知道幻境對於一個人來說意味著什麽。哪怕只是在幻境中長眠、溺水而亡,一旦墮入了無窮無盡的黑暗,在現實裡,這個人只怕永遠也不會醒來。他一頭往她的方向扎下去。
眼前是一片茫茫的水,漆黑無邊。陳弦松一口氣遊下去很深,才看到水底深處,似乎有光。而一個人影,正朝那光墜去。
暗流湧動,世界昏暗。
等陳弦松接近那光亮處,卻已不見陸惟真身影。當他看清水底建築的模樣時,心頭一震。
是他的家。
湘城的那個短暫的家。
四四方方的院子,院門虛掩,隱約可見裡頭的大樹,一切都沉在水底。
陳弦松遊進院子裡。
在這個婆娑幻境裡,在陸惟真的心裡,在眼前的水底,家中一切,和他離開前,沒有任何變化。做了一半的木料和工具,堆在院子裡;廚房裡還掛著林靜邊買的臘肉香腸;地上,甚至還有陽光透過樹葉,投射下來的影。
一個人,抱著雙膝,坐在院子的角落裡。
“陸惟真!”
陳弦松遊到她面前。
仿佛有千斤重的水波,在兩人之間,輕輕搖晃。
她睜著眼,一動不動,無知無覺,無悲無喜。
這裡,這個她,就是婆娑幻境的缺陷所在。無根之水,無路之境,無魂之人。
陳弦松托起她的臉,隻隔著十幾厘米的距離,靜靜盯著。
婆娑幻境,如夢似幻。刹那半生,為我窺探。你的痛苦與快樂,壓抑與怒放,掙扎與堅持,我已全部知曉。你從何處來,想往何處去,我也明了。
……
她不是作惡多端的妖,她是從宇宙深處流浪到我眼前的半顆星。
石獸窺心,她心有魔障,轉身沉淪,而我墜入。
她把自己困在這二十余年的沉默、忍耐和堅守裡,困在我們分開的那個雨夜,困在冰涼深黑的水底。
無上大青龍,作繭自縛,不知歸去。
茫茫黑暗水底,唯有男人長長的一聲歎息。
而後,陳弦松將陸惟真抱進懷裡,說:“陸惟真,你醒醒。所有的事,都過去了——今天之前,所有的事。”
靜了一瞬,他說:“若有來生,我們……”終究沒有說下去。
她在他懷裡,依然保持著雕像般定格的姿勢。陳弦松的手慢慢收緊,那是足以讓她感到疼痛的力量。過了一會兒,兩行眼淚,從她的眼中滑落。
一道柔和四色光芒,從兩人周身綻出,漸漸淹沒水,淹沒院子,淹沒一切幻境。光芒無邊無際,破除一切,直衝上天。陳弦松抱緊了她,閉上眼睛。於光芒中,身體漸漸往上方浮動升起。
第98章 我已無求(1)
陳弦松睜開眼,看到一片暗灰色的天空,他猛地坐起。
他在一片碎石礫中,它們鋪了足有千余平米,灰黑堅硬。周圍是一座形狀奇特的山,遠處,光源之門還在天空中發亮,一片片黑色樹林,像是一群沉默的矮人,點綴在灰色荒原上。
這就是他和陸惟真踏入巨石獸的陷阱之前,所在的位置。
他看到幾米遠處,趴著個人,腰身纖細,黑發披散。陳弦松兩步就到她身旁,剛伸出手,又停在半空中,而後動作很輕地將她翻過來,抱在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