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輝的嘴唇有些發白,他看著盧蘇麒,凝視了許久,腦中浮現出了一個女人的誠懇的面孔:“如果每一個特殊人士都不喜歡接受采訪,那麽社會永遠無法了解到這個團體。”旁輝說:“我給你介紹一個人。”
盧蘇麒看到他將一張名片從皮夾裡抽出來,推到了自己面前。
盧蘇麒看了一眼,上面是兩個字:徐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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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平飛和盧蘇麒離開之後,旁輝一個人一瘸一拐地回到了房間。他在整齊的chuáng沿上坐下來,手指放在柔軟的被單上。他的手上有一道刀疤,皮膚還泛著紅。
沈晾離開之後,這個房間一直保持著原樣。就連桌上的筆,也都擺放在同一個位置。chuáng單和棉被裡還殘留著他的味道,旁輝舍不得洗。如果可以,他想用真空袋將沈晾的所有衣物都密封起來,讓那上面的氣味永遠都不散去。如果可以,他不想打掃這個房間,就讓灰塵裡的皮屑停留在那裡。
沈晾離開後的第一個星期,旁輝幾乎無法睡著。
他像沈晾一樣一個星期都沒有入睡。
吳奇離開之前,還留下了幾段視頻,沈晾卻什麽都沒有留下。
那天年三十,沈晾給他打了一份湯圓。他幫沈晾chuī涼湯圓,看著沈晾皺著鼻子燙得直吐熱氣。
那是他們最後一頓年夜飯。
他被帶走的前一天晚上,沈晾躺在他的懷裡入睡,細瘦的腿□□他的雙腿之間,兩手抱著他的腰。
旁輝慢慢地站起來,在空空的屋子裡感到了窒息。沈晾離開後的一個月內,他必須服用安眠藥。
沒有人可以替代另一個人。
沈晾永遠不會再等著旁輝拿牛奶喚他睡覺,也永遠不會再躺在這張chuáng上、生活在這個房子裡。他的chuáng頭有一本心理學,筆記隻完成了一半。這個地方的一切都失去了主人。
旁輝走出房間,看到放在洗衣台上的凌亂的衣服。那是沈晾留下來的衣服。旁輝一直放在那裡,他知道洗掉了這一次,再也沒有機會洗第二次。
旁輝將自己的外套丟進洗衣機,在洗衣機旋轉的時候,他不知第幾次盯著那台子上的髒衣服。
就那樣一直盯著。
他幻想過無數次沈晾回家。他仿佛聽見沈晾進門拖鞋的聲音,當他猛地衝到客廳時,只有一扇冷冷關閉的大門。
沈晾就那樣,毫無預兆地消失在他的生命裡。
旁輝閉上了眼睛,不再看台子上的衣服。他走進廚房做晚飯,晚飯很簡單,他盛了兩碗飯。一碗少一些。他將少一些的放在沈晾常坐的那張椅子面前。
他一邊吃一邊說:“前幾天呢,我把你推薦的電影看了,感觸挺深的,記了好幾頁筆記。等我學了拉丁文,也能看懂一些原版書了,就去問你要書看。你書櫃裡那些,有好幾本還沒看完,等我看完了告訴你……今天盧蘇麒那小子的話你也聽到了吧?我想把你的事都寫寫,總得讓爸媽知道我喜歡了個什麽樣的人,讓他們好死了這條心。”他說到這裡輕輕笑了一下,“你可真gān了件大事兒,現在王國托你的福,臭著一張臉也要去省裡的警隊了,今天我還勸他戒煙,你猜他說什麽……他說,‘等到連煙都沒得戒了,那才可怕’。”
旁輝沉默了一下,歎了一口氣,將那一動未動的碗挪了過來。
“你這麽吃,什麽時候才能吃完啊,吃不下了吧,剩飯給我……”
第92章 CHACPTER.90
我現在,用回憶的方式寫下這一切,只是想要講述我的任務人沈晾的一生,想要留下他在這個世上的痕跡,想要洗清他的罪孽也坦誠他的罪惡。
想要——寫下我的愛人。
19xx年,我入了伍,以一級體質進入解放軍第31集團軍,步兵第86師*。因為成績優異,應征參加特種兵選拔,進入xx軍區特戰大隊。提到這個,不是為了證明我有多麽優秀,而是在這裡我將認識我最鐵的幾個哥們,同時也是間接導致我愛人離世的人。
這幾個人的名字,叫做舒天驚,舒雷鳴,關思喬,柯曉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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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接公開他們的名字,獲得同意了嗎?”盧蘇麒十分具有法律jīng神地推了推眼鏡問楊平飛。楊平飛說:“同意了,都簽過協議書。”
楊平飛將文稿抓在手裡的時候,用力得幾乎將紙張扯開。盧蘇麒說:“你小心點兒……我跟編輯和出版社也已經聯系好了,輝哥的手稿不能直接給他們,咱們複印下來,再給出版社。”
楊平飛非常配合,他心qíng複雜地看著手裡的手稿,看著那剛毅的字跡。
紙張上有好幾處揉皺又撫平的,還有一些地方有被水模糊的痕跡。旁輝是怎麽寫下來的,楊平飛幾乎不願意去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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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x年,我認識了我的任務人,沈晾。
他是個思維縝密,xing格孤僻的天才,專業知識很高,在陽城實習期間,協助破案十余起。當時我並不認為破案僅靠一個人能夠辦到,他打破了我的認知。
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穿著白大褂,戴著一副無框眼鏡,待人接物非常冷淡。他的同事們告訴我,他對待屍體比對待活人更熱qíng,有人死的時候他是第一個衝出去的。但當我看到他解剖的視頻時,我意識到他是一個非常愛惜生命的人。他做入殮師的工作,將屍體完整拚合,消除淤血,甚至還為屍體上妝,穿上正常的衣物。在解剖前他會先默哀五分鍾,解剖完後他會說“謝謝”。對待每具屍體,他都這樣不厭其煩。
當時我想,他不像是個殺人凶手。
……
和他jiāo流非常困難,當時的我和他之間有非常巨大的溝壑。他的思維很跳躍,幾乎沒人能和他正常jiāo流。我花了很大力氣。
我很慶幸我花了那麽大力氣去了解他,否則我將錯過我這一生最愛的人。
一個特殊人物,在未被公開的社會環境下,他們最大最普遍的下場就是被發現、被送進jīng神病院或者被我們監視直至出現危害社會的行為而最終進入特殊監獄。
所謂的特殊監獄給“俘虜們”的對待與外界的普通監獄最大的區別在於人道主義jīng神的泯滅以及對人權的抹殺。
我在了解接觸沈晾之前,不了解有關於特殊監獄的任何信息,我們的工作就是將特殊人物在其展現出一絲一毫的危險xing時將它們捉拿歸案,送進那個“大爐子”裡改造,但我敢說,特殊事務部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不清楚他們的任務人進入那個監獄之後會遭到什麽樣的對待。甚至於,他們將任務人看做怪物,而不是正常的人。
……
我察覺到他的變化是出現在沈英英的案子之後。他早已在入獄前的十幾年裡反覆驗證了自己的能力無法通過對預測對方口述內容的更改而改變的事實,但他對沈英英依舊說了與預測不同的時間。這個時間很關鍵,因為從那個時候起,他已經開始和吳不生出現了旁人難以知曉的試探和jiāo流。
但是我沒有試探他,也沒有吐露任何懷疑。當時我照顧了他八年,他已經是我的親人。
你們也許會問,我的職業jīng神和職業道德何在。我做了十幾年的軍人,無時無刻不在問自己,我到底該怎麽做。
當整個社會都唾罵一個人,汙蔑一個人,甚至連將領都命令我這個士兵以帶有偏見的目光看待對方,我是否該這麽做?
你們會說,這不是偏見,因為這是來自廣大人民群眾的思想。又或者你們說,這是擺事實,講道理的結果。我讀的書不多,不會擺些偉人的例子,但我能問問廣大的群眾,你們是親眼看到的真相嗎?你們是親耳聽到的證據嗎?哪怕你們親眼看到,也隻明白一個人死了,卻不清楚他究竟是自殺還是他殺。
我們的民眾,我們的正義者們,起哄所能做的唯一的事,就是將失敗者的失敗擴大,成功者的成功昭著。而受害者有時並非失敗者。
……
一個社會帶給人的壓力究竟有多大?它能先影響這個人的家庭,再影響這個人的工作,最後徹底摧毀這個人。
哪怕我在沈晾身邊整整九年,我也無法體會他所承受的那種壓力。但是我在趕向沈英英別墅的路上有一段時間體會到了那種壓力。
如果我選擇的是錯誤的怎麽辦?如果他的確是個殺人犯,而我成為了名副其實的幫凶怎麽辦?如果我的疏忽和輕信導致我沒有見到我所虧欠的戰友最後一面,也導致了更多人的死亡怎麽辦?
我在那一段時間意識到,我拋棄的東西是整個人xing和社會給我的名譽。這樣的選擇太過艱難也太過痛苦,而沈晾一直反覆面臨無數次這樣的選擇。最後他選擇殺死自己,殺死吳不生。
“亞法曾對猶太人說,讓一個人替眾人去死是合算的。”這句話我在吳奇的錄音帶裡聽到過,現在我明白,這也是沈晾的選擇。他們都做了同一個選擇,我決定不能讓他們的犧牲白費。
……
他離世之後我學了不少東西。英語,拉丁文,寫作……我還看了不少書,都是他櫃子裡的。他的電腦裡有一些影片,我也統統看了一遍。我經常想,如果我早一點做這些事,會不會更明白他的內心一些,會不會在做決定時不那樣猶豫,會不會在他赴死前讓他離開我時不那樣決絕。
我曾經說過,沒有他我活不了,然而我親手朝他開了槍。
你們永遠不會想到親手殺死自己最愛的人是什麽樣的心qíng,不會想象到親眼看著自己愛人的軀體僵硬時,還能發聲。
我至今依舊在後悔所謂正確,所謂正義。為了解救他,為了解救所有的民眾,我開槍殺死了我的愛人,卻因此獲得赦免和表彰,所謂“將功抵過”。
我至今不敢回想那個早上的任何細節。
任何細節。
但是我總是在夢裡聽到他對我說“我愛你”。我的子彈穿過他的心臟。我從沒想過我的手能在那個時候還能那麽穩。我明明看到我抖得厲害。後來我想,大概是他預言了自己的厄運。
我們只差半年。他和我都毀在黎明的前夕。
我不能把他送回去,送回那個監獄。這是我唯一能替他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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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輝哥?輝哥?”輕輕的呼喚將旁輝從睡夢中叫醒,旁輝睜開眼來,是盧蘇麒。
盧蘇麒穿著一身正裝,手裡捧著一本書,將那本書放在旁輝的腿上。他的臉看上去成熟了許多,聲音也低沉了一些。
旁輝一直坐在輪椅裡,在午後的陽光裡睡過去了。他看了看那本書,嘴角微微扯動了一下,衝盧蘇麒點了點頭。
盧蘇麒現在是獨立記者,他沒有五險一金,沒有上司沒有領導,他有一個自己的博客。他將新聞以自己的方式發布在這個博客上,只花了半年時間就成立了一個“盧蘇麒工作室”。
他有幾個合夥人,其中有一個就是徐蕊。
吳不生死亡那一年,政府還沒有為特殊事務部下一個定義。在這起特大事件發生後,盧蘇麒和徐蕊在旁輝提供的幫助下發表了一片有關特殊人物的特殊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