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輝在和不斷升起的光線爭分奪秒。他吃力地跨過糙坪,將隻中了一槍還能奔跑的李陌猛地推向一邊,李陌朝他大喊但是他卻聽不見他的任何叫喊。他的耳旁隻響起了沈晾的聲音:“我在一輛奧迪車上,剛剛從休息區出發,油箱裡添滿了汽油。我將一個攝像機放在休息區的出口,上面cha著一面小醜臉譜旗。我坐在副駕駛座上,讓司機全速行駛。我的背後有十幾輛警車。我打開了cd機……”
旁輝堵住自己的耳朵,卻無法屏蔽那個聲音。
“裡面播放著巴赫的約翰受難曲。我的心跳加速。
“前面有前往下一個出口的路標。我們已經超速百分之一百。我們加速到了260碼。”
旁輝一把抓住了楊平飛的肩膀,怒吼道:“滾開!”他一把奪過楊平飛手裡的槍,憤怒地瞪著他,向前衝去,仿佛自己的腿沒有任何問題。
“然後撞上了拐彎護欄,爆炸從車頭開始。
“我——”
清晨的太陽終於升起來了。
旁輝一腳跨進了那有著大面積窗欞的別墅。
沈晾站在客廳裡,灰色的羽絨服上gāngān淨淨,只有幾許褶皺和淺淡得幾乎看不清的旁輝的手留下的血跡。他蒼白的臉埋在羽絨服帽子淺灰色的絨毛裡。
旁輝氣喘籲籲地支著自己的腿,肺囊幾乎要爆炸。
客廳裡還有另兩個人。一個蜷縮在地,身下淌出一小灘血,一個歪坐在沙發上,太陽xué上有一個dòng,一把槍躺在他的手掌邊上。
沈晾就站在那裡,看著坐在沙發上的男人。他聽到了喘息聲,他僵滯而空dòng的眼球向後轉了轉。
他看到了旁輝,和他手裡的槍。
太陽升起來了。霞光透過了窗欞,將整個屋子照得通透,將沈晾的鼻尖照得幾乎透明。沈晾微微揚起了頭,深深吸了一口清晨濕漉漉的寒冷的空氣。
“旁輝,朝我開槍。”
他斜側著臉看著旁輝,逆光。
“朝我開槍,旁輝。”
旁輝的腦海一片空白。沈晾低啞的聲音裹挾著清晨的寒氣,像是一種命令,又像是一種懇求。
“我是個怪物。”他輕輕地說,“不要把我送回去。”
他所需要的對方的過去將越來越少,他只需要看到對方的一個舉動,甚至一個表qíng就能看到對方的未來。而那個未來,則是由他肆意憑定的厄運。
他的能力在不斷增qiáng,他只要一個念頭就能殺人。
他甚至看見過自己的未來。
旁輝和他都能預見到那種未來。
“我正在——吃掉我自己。”
旁輝手背上的青筋凸了出來,他捏得槍把都微微變形。
“不要把我送回去,旁輝。”
旁輝的手顫抖地舉了起來,雙眼遍布血絲。他顫抖地呼吸,從未感到過這樣的心悸。他全身的血液都在上湧,然而臉色卻慘白得可怕。
沈晾微微露出了一個笑容。凝滯的空氣裡,他的雙眼裡幾乎只有旁輝。那是一雙很黑很黑的眼睛,分不清瞳孔和虹膜,沒有反光。
“我現在,只能看著你了——”
——他是個殺人犯。他邁過了最後一條線。
旁輝慘白的雙唇在顫抖。他的下顎突出,像是刀刻一般。
“開槍。”沈晾說。
旁輝閉上了眼睛。嘈雜的聲音在他的大腦裡嗡嗡作響。他沾滿鮮血的手緊緊握著槍把,幾乎要將槍把握碎。
“開槍。”沈晾說。
像是有無數隻蜜蜂在旁輝的耳朵裡掙扎。尖銳的鳴叫一直刺激著他的耳膜。旁輝泛白的手指在qiáng烈的顫動中扣動了扳機。
“呯——”
一瞬間的耳鳴。世界裡一切聲音都消失了。旁輝睜開眼,在一片空白中看到那個身影倒下去。他是一級體質,他的動態視力非常好。他看到沈晾的嘴唇動了動。
沈晾說:我愛你。
“我愛你。”整個世界只剩下了他的聲音。旁輝對沈晾說過無數遍我愛你,這是沈晾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以同樣的三個字回應。旁輝仿佛聽到巴赫的約翰受難曲從吳奇的cd機裡流淌出來。一點點浸濕了整個世界,將他淹沒得幾乎窒息。吳奇離開的前夜,沈晾是不是已經想到了自己最終的結局?
沈晾坐在chuáng上,看著朝陽升起來,然後他說:“當場死亡。”
第91章 9CHAPTER.89
[201x年5月21日,晴。
我今天去參見了苗因也的葬禮,來得人不少。吳巒緒也到場了。他有自首qíng節和協助警方行為,獲得了減刑,緩刑兩年。
王莽這小子,幫了大忙,又立志回學校考法醫專業的研究生去了。
現在天氣熱了,我把從前總是養死的蘭花又種起來了,長得挺好。
前兩天我的撫恤金也下來了,我都給瑤瑤寄過去了。她馬上要高考了,這段時間特別刻苦,但她聰明,像你。]
“輝哥!輝哥!”窗外傳來了叫喚聲。
“來了!”旁輝應了一聲,看了一眼外面,將手裡的鋼筆放下,合上了日記本。日記本很舊,用了很久,邊角都卷了起來,旁輝合上的時候細心地用一瓶墨水將卷起的邊角壓住。封面上有兩個纖細而敏感的字:沈晾。
旁輝推了一把桌子,將椅子拉開,扶著桌沿站了起來。他一條腿吃不住勁,要靠手臂的力量才能成功起身,右手大臂凸起了一小塊肌ròu。他一瘸一拐地走出房間,剛一拉開大門,楊平飛就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進來了,身後還跟著盧蘇麒。
“輝哥,還沒吃飯呐?”楊平飛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冷冷清清的屋內和毫無煙火氣的廚房。臉上笑著,心裡卻仿佛剜掉了一塊。
“沒呢。”旁輝微微翹了翹嘴角,後退了兩步,給兩人拿了兩雙一次xing拖鞋。“怎麽又這麽老大堆的啊,再擺我這兒可放不下了。”旁輝笑道。
“嗨,這不,小章也回來了,和小李一起,托我送點慰問品過來,人現在忙得頭重腳輕的,讓我代表咱們全警隊的,過來給慰問慰問。”楊平飛將東西放在桌上,盧蘇麒也跟著進來。
旁輝轉過去給他們倒了兩杯水,用的都是紙杯。他還沒遞給他們,兩人就雙手捧上來接過去了。
旁輝說:“好幾個案子破了,現在隊裡是該忙些。”
吳不生一死,像是一團糾結成結的亂麻剪去了那個結,剩余的紛亂的麻繩紛紛四散開來,將一連串無法找到真相的案子都jiāo代了。
吳巒緒極其配合地上jiāo了吳不生往年來的所有罪證,和苗因也所掌握的一起,提供給了警方。
p市的造毒據點統統被崛起,一整條運輸路線bào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連牽動了好幾個省,包括沈裴在內的好些販毒成員被一網打盡。沒有吳不生和苗因也坐鎮,他們找不到靠山,連唯一的希望吳巒緒都反手提jiāo了罪證,樹倒後的猢猻被撈得七七八八,少數幾個還在追捕,卻都不是什麽重要的人了。
旁輝看了看桌上的幾袋保健品,說道:“這幾個不是你們送的吧?”
“哎……”楊平飛猶豫了一下,“不是,柯曉棟送的,他斷過腿……有經驗。”
旁輝沉默了一下,給自己接了一杯溫水。用的是個軍用搪瓷杯,白色杯身,藍色的口兒,上面還印著“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字樣。
他曾經和沈晾共用這個杯子。
“他們仨,前段時間出院了。”楊平飛說。離開醫院的舒雷鳴等三人,將面臨長期的□□。他們被判刑的時候,朝法官敬了個軍禮,離開醫院時又給jiāo接的王國行了個禮。王國冷淡地說:“得了,不是軍人了,還行什麽軍禮。”
柯曉棟神色複雜:“……不會再行禮了。”
他們讓王國帶點東西給旁輝,卻不敢或是無法親自站在旁輝面前。
“建昭,去看過他們嗎?”旁輝抱著杯子,平淡地問了一句。
“沒……不過輝哥你放心,他們仨一到醫院就搶救回來了,沒一個致命傷,都沒落下後遺……”李建昭話沒說完就被盧蘇麒的手肘子猛地頂了一下,頓時放慢了語速,“……好得差不多了。”
旁輝微微笑了笑,說道:“他宣過希波克拉底誓言*,心裡有根弦。”
屋子裡的三個人都沉默了。他們都知道旁輝口中的“他”是誰。
吳不生離世後,許多案子迎刃而解,試圖逃脫罪名的安欽文在吳巒緒提供的證據下,與幫助其獲得職稱的那位一起被拉下了馬。面對鐵證,安欽文最終鐵青著臉,認罪了。盧蘇麒請來的律師在其對沈晾做出的輕微傷害xing行為上做出了qiáng烈的質疑,迫使他jiāo代出自己有殺人動機,而這件事盧蘇麒出了很大力。
安欽文沒有死。那柄刀沒入他的臍上兩寸半,將自己的腹部捅了個dòng,在搶救之後恢復得很快。他捅入身體的刀像是一柄由手藝jīng良的法醫使用的解剖刀,避開了他的肝髒,貼著肝髒和胃*擦進去,堅硬的刀尖橫隔在兩個髒器之間,讓搶救的醫師都感到了震驚。
盧蘇麒對qiáng烈反抗的安欽文說:“沈哥能讓吳不生對準自己開槍,為什麽沒直接讓你用刀捅進自己心臟?”
安欽文神qíng僵滯,在庭上當他意識到曾經扶持吳不生的那位都搖搖yù墜之後,目光裡一片死灰。他說:“我有罪。”
“安欽文也都jiāo代了,”楊平飛說,“大概過不了多久,王隊再不想升遷也得升了。”
當年保吳不生假釋的警監,在這件全國大案中落馬,王國被重點專注,又一次成了全國模范。
“這件事,你有功勞。”旁輝衝盧蘇麒抬了抬下巴,笑了笑,“全國的報紙都在登這案子,怎麽就你這個第一目擊者還一動不動啊?”
盧蘇麒和楊平飛對視了一下,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機會。
盧蘇麒連忙將椅子拉開,請旁輝坐下,給自己也拉開了一張椅子。
“輝哥,我把華城晚報的工作辭了。”盧蘇麒說。
旁輝抬起眼睛看向盧蘇麒。
自從那個晚上以後,有關於此的新聞報道鋪天蓋地,盧蘇麒作為當場唯一的跟了全過程的記者遭到了狂轟濫炸。但是他卻沒有在任何報紙、任何網絡博客上發任何一丁點兒消息。
“輝哥,我說過,新聞行業者就是為了將事實的真相公之於眾。無數同行、乃至我領導,一個個跑下來想從我這裡獲得第一手qíng報,他們圖啥?不就是自己升官加薪,在新聞界出一把名。我不想被人指揮著說些看人臉色的話,只為了賣看點就拋棄人的所有底線,更不想讓沈哥就這麽被貢獻給他們當業績。他不能隻被當做別人升官發財的工具。”
盧蘇麒看到旁輝一言不發,兩手緊緊捧著那隻杯子,心qíng十分忐忑。但他同樣十分堅定。他說:“輝哥,我想做一個沈哥的專題,這件事我想了好久了,特殊部門公開之後,有很多問題需要解決,如果民眾不了解,被誤導,只會讓更多人成為第二個、第三個沈哥。我需要您的首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