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昨晚在哪裡?”沈晾再次重複了一遍。
屋子裡的氣氛劍拔弩張,沈母嚇得說不出話來,沈澄瑤站在沈晾的身後,緊緊抓著他的手臂,雖然也不敢說話,卻堅定地站在沈晾的這一邊。
旁輝說:“沈先生,配合一下我們的工作。”
“配合工作?”沈父滿臉荒唐,“這算是什麽工作?!他有什麽資格來問我?”
旁輝咬緊了牙關,冷冷地說:“那麽我以特警的身份向您詢問有關於我的被監視人沈晾的信息。”
“沈先生,您昨晚在哪裡?”
沈父的臉漲得通紅,似乎憋得氣都喘不過來。沈母這時候顫抖著聲音說:“只要問、問幾個問題就好啊?我、我來回答行不行?”
沈晾掃了她一眼,於是漆黑的目光看向了他,說道:“昨晚七點半在哪裡?”
沈母被他的眼睛一對上,就慌張地往後縮了縮,仿佛看到了什麽極端可怕的東西。她說道:“在、在公司……”
“今早早餐吃的是什麽?”
“jī蛋、白粥、一些昨晚的菜……”
“今天走出小區碰到的第一個人是男人還是女人?”
“……這……男、男的。”
沈晾緩慢而機械地問了十幾個毫無章法的問題,接著他停下了。“我的問題問完了。”
旁輝略帶不安地看了他一眼。
沈晾什麽話都沒說,走向了門口。兩人先後出門,接著沈晾站在門外,看著沈澄瑤說:“這是我最後一次來這裡。”
不斷揮舞手臂的沈澄瑤被沈母和沈父攔在門內,沈父像是看洪水猛shòu一般看著沈晾。
“我是無罪的。”沈晾落下這一句話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旁輝覺得自己的胸口仿佛被一拳頭狠狠砸中。他知道這一句話裡包含了多麽qiáng烈的痛苦和悲涼。沈晾曾經在那個密不透風的監獄裡堅定而低沉地對旁輝這麽說,他將所有的信任和自嘲都封進了這一句話裡。旁輝意識到沈晾並不親qíng淡薄。恰恰相反,他太在意這個家庭了。沈澄瑤的眼淚流了滿臉,她嗚咽著,大聲叫著“哥哥”,沈晾的腳步卻越走越快。
旁輝大步跟上他,在樓道的最下面追上了他,將他一把摟在懷裡。
沈晾沒有掙扎,他直挺挺地站了一會兒,接著抬起手緊緊抱住了旁輝,將自己的臉深深埋在旁輝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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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晾和旁輝從那幢筒子樓出來之後,再一次受到了小區不少居民的側目。旁輝幾乎可以肯定沈晾在這是被孤立的。沈晾當年的案子公開審理,全國的人只要看了新聞都知道這個案件,他不是一個默默無名的人。他的功績越大,之後傾覆所得到的唾罵就越多。在這個他生活了十幾年的小區裡,幾乎所有的居民都認識他。
旁輝想起了自己從前bī沈晾回家的那一次。他不住地後悔,想到沈晾獨自一個人穿過了小半個中國回到家卻遭到這樣的對待,他就忍不住用力摟緊了沈晾的肩膀。他很想對沈晾說一聲對不起,說他再也不會bī沈晾回家,很想讓他永遠不要靠近內陸的這塊地方。此刻他忽然慶幸沈晾的父親要與他斷絕關系,沈晾沒有理由再回家了。這是最後一次。
沈晾和旁輝上車的時候,遠遠地聽到了一聲細微的叫聲。沈晾立刻抬起了頭。沈澄瑤隔著半個小區在窗口朝他大叫,小半個身體都探了出來。旁輝依稀聽到她說:“……你等我……哥哥……”
沈晾的面孔朝著窗外,目光投在遠處那個小小的人影上,虹膜裡的黑色仿佛都化了開來。
第48章 CHAPTER.46
“這就是你來這裡的目的?”旁輝坐在他的身邊,低聲問道。
“什麽。”他們已經看不見那個小區了,沈晾坐在出租車裡,表qíng非常淡。
“看瑤瑤?”旁輝這麽問著,手握住了他的。
“嗯,”沈晾非常直白誠實地點了點頭,仿佛沒有察覺到旁輝的小動作,“我要確保她未來的半年裡,不會遇到任何厄運。”
旁輝楞了一下,眼神有些怪,他忍不住問:“你不是說……你看不見你妹妹的厄運……”
沈晾再一次點了點頭。他抬起頭來看向旁輝:“從前我一直和她在一起,我生怕那會對我的預測產生影響,所以我再來看一次。”
“……結果呢?”旁輝問。
“沒有看見,”沈晾說,“這是我想要得到的結果。”
旁輝有些不理解沈晾。
沈晾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我沒有看見她的厄運。證明我無法看見厄運的人的確存在。她的未來在我眼裡是沒有約束的,沒有一個必然的命運。”沈晾轉過了頭來,看向旁輝,“你也是。”
旁輝幾乎屏住了呼吸。他覺得頭腦暈眩得厲害,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這明明不是什麽qíng話,但是旁輝卻覺得這是沈晾對他說過的除了“每天都要說”外最煽qíng的話。他跑了小半個中國來確定一件事,這件事是為了旁輝。
旁輝抓緊了沈晾的手,那雙骨頭突出的手在他的手心裡掙扎了一下,卻沒有掙脫開去。旁輝的臉有些漲紅,他一再慶幸自己的體質和沈澄瑤一樣,如果沈晾能夠看到他的厄運,恐怕他早就已經離開了旁輝。
旁輝意識到出租車載著他們行駛的地方不是車站之後,已經有十幾分鍾了。沈晾報地名時用的是當地方言,旁輝沒有聽懂。因此他皺著眉問道:“我們現在去哪?”
沈晾沉默了一會兒,接著垂下眼睛說:“老家。”
沈晾的老家對他來說幾乎是一個yīn沉沉的噩夢。他在學前受盡了自己的堂哥的侮rǔ,在“小雜種”的呼喊聲下長大。在上學後“殺死了”他的堂哥,遭到了親人的毒打和rǔ罵。他被塞在小小的房間裡禁閉、忍耐饑餓與恐懼,他在一天天能力qiáng盛起來的驚恐中懷疑自己所見、懷疑生命,懷疑自己的存在。
沈晾出生在那裡,年幼的沈晾也埋葬在那裡。
出租車只能開到一道鐵橋上,再往前已經無法前進了,村子裡的小路不允許汽車的通行。在這塊海拔較高,維度偏大的地區,氣候已經非常寒冷,和南方不同,這裡已經下起了小雪。沈晾走在小積雪的路面上,眼前的一切和曾經的景色漸漸重合。他不知道自己是二十七歲還是七歲。他在雪地裡,在這條對當時的他來說還十分寬敞的路上畫著家人。他所見過的家人,臆想中的家人。
旁輝跟在沈晾的身後,看到他緩慢地停了下來。他站在這條小路中間,雙手cha進衣兜裡。寒冷讓他蒼白的臉色染上了一絲淺淡的紅色。他仿佛是站在一片茫茫的雪地裡,空無一人,空無一物。
旁輝走上前,握住了沈晾冰涼的手指。旁輝的手很溫暖,很大,手心裡帶著槍趼。他很久沒有用過槍了,但是沈晾知道他有槍,而且每晚上都會拿出來練習。旁輝通過那種方式讓自己不忘卻自己的過去,而沈晾卻想要極力忘記。
旁輝的手如同一個小小的火爐,將沈晾的手迅速溫暖了起來。他再次開始邁步了。整個村莊有十幾戶人家,每一戶人家的房屋頂上都冒出了炊煙。沈家的老宅就在最深處。
當沈晾和旁輝走上這條小路的同時,一些站在自己門口的人用一種好奇、警惕、驚訝的目光看著他們兩人。有一些孩子亦步亦趨地跟在沈晾和旁輝身後,學著他們的樣子走路。
沈晾沒有半點理會,旁輝倒是回頭看了兩眼,想象當年的沈晾是否也是這樣——穿著小小的絳紫色棉襖,肥圓得像是個熟到腐爛的蘋果。
他們帶著一種不加掩飾的好奇和惡意,試探著這兩個外來人。
沈晾和旁輝帶著一串孩子和許多村民的目光逐漸走向最深處也是最大的那個木宅子。有竊竊私語聲傳入了旁輝的耳朵,像是不經意,又像是刻意讓這兩個外來的人聽見。
“這麽大的孩子……看著像是老沈家從前的……”
“穿得人模人樣的,聽說早就進城了……十幾年沒有回來,怎麽回來了……”
“……旁邊那是誰啊……”
“不知道……”
沈家埭就是這麽一個道路不順不通暢的地方,凡是出去的人,回來得很少,即使回來也不會帶著自己的朋友。除非是自己的伴侶。
沈晾就像是一個最傳奇的人,引得了所有的村民的話題。人就只有這麽一點,這個村落裡的每一個人都是話題。最深處的老沈家也是最具有話題的一家。
沈晾沿著記憶中的小路一直靠近那幢宅子,越靠近,旁輝越感到他的緊張。他手心裡的沈晾的手不自覺地握緊,甚至有些顫抖了。旁輝將自己脖子裡用作裝飾的圍巾取下來,圍到他的脖子上,努力減少他的受風。而沈晾幾乎像是沒有察覺一眼,只是慘白著雙唇看著前方。
他們終於走到了正門。和其他破敗的房子不同,這幢老宅看上去要“恢宏”得多,所有的一切都被重新裝修了,連木門也更換成了城裡的木式家具的樣式。旁輝有些奇怪。這戶人家的沈晾父母都已經遷入了城,他們完全有能力和財力更換一個住處,即使是住進鎮裡,也比住在這個小小道路不通消息閉塞的山坳裡要好得多。
旁輝知道住在這戶人家的一共有4個人。沈晾的奶奶已經去世了,他的爺爺、叔叔和嬸嬸住在這裡,在沈澄瑤出生的那年,還多了一個孩子。那是沈晾的堂弟。但是因為關系疏遠,他們並沒有仔細了解。
沈晾的臉色僵硬,他的腹部一陣陣的抽痛。旁輝看到他捂住了自己的腹部,連忙問了一句:“怎麽了?”接著他想起了之前車站裡的孩子。那個孩子得的是胃癌,當真正發作來臨之前,會有很長的時間。沈晾之前一直沒有表現出異狀,此刻難道是反應來了?
“胃疼?”
沈晾在旁輝的提問下站直了身體。不是很疼,他想。他受到過的疼痛太多了,這只是一點小小的傷痛。他沒有親身得過胃癌,但是他折斷過骨頭,損傷過內髒,也體驗過窒息,甚至親身感受到過心跳漸漸停止的滋味。
這不是很痛。
沈晾像是一棵松柏一樣挺直了身體。
旁輝不放心地看著他,但是他沒有多說。在這個時候沈晾就像是個士兵,一個備戰的士兵不需要任何降低士氣的話。旁輝從前並不理解沈晾為何不去尋求親人的幫助,在他的眼裡,任何一個父母都應當喜愛自己的孩子、疼愛自己的骨ròu。他不知道為什麽沈晾寧可一次次在陌生的城市裡搬家、尋找沒有出路的出路,也不願意回到有親人的地方。但是現在他覺得他懂了一些。
沈晾對他說過年幼發生的事。家庭拋棄了他。
沈晾走進敞開的大門,沿著熟悉到讓他暈眩的路走進了大廳。老宅子的前庭都沒有人,知道他走進去發出了一些響動,才有人循聲而出,打量著沈晾和旁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