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輝看著微波爐轉,沈晾站在廚房外面看著旁輝。
旁輝覺得四周非常安靜。平時因為屋子偏僻而能夠聽到的蟋蟀和青蛙的叫聲都消失了。旁輝一直盯著微波爐。加熱時間明明只有五十秒,旁輝卻覺得非常漫長。
微波爐停止轉動之後,旁輝還沒有伸手,沈晾就忽然開口了。
“你是不是要歸隊?”
旁輝聽到這句話,微微笑了笑,覺得有點兒發苦。“嗯。大概是吧,等上級通知。”
沈晾沒有再說話。旁輝知道沈晾是在催促他離開了。他等了八年,現在旁輝終於要離開他了。
“你以後也不用再搬家了,”旁輝故作輕松地說,“每年別那麽折騰了。”
沈晾還是沒有說話。
旁輝終於也覺得沒有什麽話可以說了,他將牛奶從微波爐裡拿出來,向沈晾走了兩步遞給他。沈晾接了過來,注意到旁輝的手指很涼。旁輝的手一向是熱的,每一次他注意到沈晾不對勁,都會立刻先用手摸摸他的額頭看看體溫。他的這個動作像是條件反she,次數多於沈晾真正發燒的次數,因此沈晾知道旁輝的體溫總是比自己高一些。
但是旁輝今晚的手指很涼。
沈晾說:“你多穿點。”
旁輝有些詫異地抬頭看他。這個動作很滑稽。旁輝比沈晾高了整整一個頭,目光卻一直放在下面,直到沈晾說話,才仿佛犯錯的孩子被叫到一樣抬起了頭。沈晾那麽直白的關心人的話屈指可數,旁輝幾乎覺得自己幻聽了。沈晾沒有再重複,他一隻手端著牛奶往回走去。房子裡的窗戶很大,沈晾喜歡買采光足的房子,仿佛是為了彌補他半年牢獄裡連半點日光都見不到的恐怖生活。
這個晚上是滿月。月光非常亮,沈晾的腳盡可能地踩在一切必須經過的路上的光斑裡。他像是個qiáng迫症一樣在黑夜裡會追隨光亮。旁輝不知道沈晾獨自一個人在這幢也不算小的屋子裡要怎麽度過。過chūn節的時候沒有人做一頓稍微豐盛點的年夜飯,睡前沒有人給他送牛奶,忙得顧不上休息時沒有人bī迫他上chuáng睡覺,外出面見客戶時沒有人開車送他,遇見危險時——
旁輝忽然離開廚房,站在客廳裡看著正要走進走廊的沈晾。
“我不放心你。”
沈晾緩慢的腳步停了下來。
“你能對我保證一年之後不再進行任何預測嗎?”旁輝沉聲說。他的拳頭捏緊又松開,等待沈晾回應的那段時間顯得分外漫長。
“不能。”沈晾隔了很久才輕聲說。聲音雖然輕,卻斬釘截鐵。旁輝知道沈晾一向不委婉地說話,哪怕是連讓旁輝放心的謊話都不會說。旁輝僵立在原地,許久後才漸漸讓自己緊繃的肌ròu松弛下來。
他一屁股坐到一旁的沙發上,說:“我睡不著,想跟你聊聊。”
沈晾沒有如旁輝料想中那樣直接走回自己的房間,他在旁輝的驚訝中轉過來,在旁輝身邊的沙發上坐下了。他們中間隔著兩個人左右的距離,沈晾坐在沙發的扶手上,雙手捧著那杯溫熱的牛奶。
“聊什麽。”
這是最難的問題。但旁輝卻在那一瞬間想到了很多。仿佛有了一年的期限,他將之前投於其後幾十年的問題都瞬間聚集在一起挖掘了出來。
“童年,監獄……什麽都行,”旁輝說,“你讓我知道的不太多。”
沈晾頓了一會兒,讓旁輝幾乎以為他不會說了,才開口:“我幾個月大的時候能記事了。我記得媽媽給我換尿布,也記得母rǔ的味道。不是我媽的奶,是養堂哥的時候雇來的奶媽的。我沒有同齡的玩伴,堂哥看不起我,從他上小學之後就叫我‘小雜種’。我第一次看見厄運就是他的。他死了,死在一條臭水溝裡,學校邊上的。”沈晾停頓了一下,“我不知道他死了。我以為他只是掉下去了,但是之後也沒有人把他撈上來。叔叔嬸嬸以為是我把他推下去的,把我關了很久。嗯,很久。”沈晾重複了一下。他摸了摸依舊溫熱的杯子,雙眼有點兒失神。
“我後來被爸媽帶到城裡去了。有了一個妹妹。我看不到我妹妹的未來。我試過一次,但是什麽都沒有看見。我的能力是逐漸增qiáng的。我在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基本上能看到所有我想看的人的厄運了,我的數學老師經常罵我,說我不切實際,只會空想。我看到他第二天就出了車禍,撞斷了一條腿。那時我以為那是我的能力,但我沒想過讓人死。”
“讓人遭受厄運不是你的能力。”旁輝說。
但是沈晾沒有理他,他繼續說:“我初中的時候有一個人跳樓自殺了,我在前一天看到了他的厄運,我看到自己腦漿迸裂,脊椎彎曲,手腳骨折。我掉下去之後還在地上翻滾了三圈。我那時候意識到,我只能看到厄運,看不到任何別人未來的好運,看不到別人高興的樣子。我覺得——”沈晾的聲音低沉而坦白,眉頭甚至沒有皺起來,“那應該是我jīng神最薄弱的時候。”
旁輝放在膝蓋上的拳頭又捏緊了。他看著沈晾,緊抿著嘴唇。
“我在高中看到過三起自殺未遂的案子,他們用了各種各樣的手法自殘,我需要半個月才能恢復jīng神上受到的的影響。然後我學會不去‘看’別人的未來。我控制自己不去關注別人,這樣就能夠抑製自己獲取旁人信息的本能,我研究人體的生理構造,想要弄明白我到底出了什麽問題。但是我沒成功。然後我就進了那所大學。”沈晾的手指不再摩挲杯子,也許是因為牛奶已經涼了。
這些事qíng旁輝都知道,他從沈晾的資料裡看到過,然而從沈晾的口裡聽到他貧乏平淡的描述,卻猶如另一個經歷了。沈晾對自己和他人都非常坦白,坦白而直率地指出自己的喜惡、別人的偽裝,以及心裡的一切。旁輝時常在想,是不是因為他的大腦已經裝了太多的高深的知識,從而容不下他對於處理社會關系的部分了。但那只是一種玩笑般的猜測,旁輝越來越能感受到,沈晾在盡力排除自己在別人的生活中侵佔的空間。他不想和任何人有瓜葛,就怕看到對方可怕的未來。
沈晾又停下來想了想,接著他繼續說:“我在大學裡的經歷你都知道。范廷燁應該給你仔細匯報過。”
旁輝對沈晾知道他過去的監視人這點並不吃驚。范廷燁也坦誠沈晾知道他的存在,作為他們這樣的特警,這是一種工作上的失誤,范廷燁甚至不敢匯報上級。而旁輝卻走了另一個極端——他gān脆直接成了沈晾的“朋友”。
“你願意跟我說說監獄的事嗎?”旁輝終於忍不住開口。
沈晾從來沒有告訴過旁輝他在監獄裡究竟受到過怎樣的待遇,而旁輝也沒有問過。他只能從沈晾間歇xing的表述和當時他所看到的景象做一個猜測。
沈晾聽到“監獄”兩個字時,立刻陷入了沉默。旁輝頓時覺得自己問了一個令人異常難堪的問題。他擺了擺手,想說算了,沈晾卻張開嘴吐出了一個詞。
“jīng神療法。”
“……什麽?”旁輝在跟沈晾生活在一起之後,看了許多心理方面的書籍,他知道這種療法,卻不知道沈晾為什麽會說出這個詞。
然而沈晾卻不肯開口了。他起身,背對著旁輝說:“人類對外界的感知來自於感官,如果感官異位,所有感知都將易位。這是……最貼近人類意識本能的方式。”
黑暗的空間以及無知,無法感觸到任何事物包括時間的恐懼,會在短短一個星期內摧毀一個健全的人格。所有罪無可恕的犯人都將在一種極端的jīng神引導與攻擊下,剝離其特殊的本質,bào露在qiáng烈的恐懼與錯誤扭曲的感官之下。他們的異能會被科學地解釋在科學報刊上,成為百科全書人體極限的一部分。沒有實驗會被提及,無論是jīng神上還是ròu體上的——因為民眾根本無須關心。
第22章 CHAPTER.20
王國是第四個知道沈晾已經被解除危險的人。他知道這個消息後倒沒有表露出太過qiáng烈的震驚,只是高興地說:“終於等到了這一天!”沈晾之前一直因為他帶罪的特殊身份的關系,無法真正為王國所用,但當聽到這個消息,王國覺得天空立刻明亮了起來。他手上至今還有沈英英的案子沒有結,這讓王國很是頭痛。而且沈英英的案子關系到吳不生,沈晾的罪行和吳不生關系密切,從避嫌的角度上,沈晾是不應該接近這樁案子的。但是現在他的危險等級撤銷了。這相當於將他免罪,並且從假釋變成了真正的釋放,沈晾對這個案子的關注與cha手也回到了無害的狀態。而旁輝抵押在沈晾的自由上的一切榮譽,包括其軍功、軍籍、黨籍,統統毫發無傷地回到了他身上。
王國都不必想象旁輝所在的那個特殊的部門裡,得知這個消息時眾特警的震驚。
當年所有人都以為“沈晾”已經結束了的時候,旁輝逆行旁人之道,將沈晾弄了出來。這個舉動沒有先例,但是旁輝卻用自己一生的榮譽做了擔保。他是一個軍人,一旦失去黨籍軍籍,身敗名裂,他的一輩子就完了。那比判他入獄還要嚴重。所有人都以為旁輝瘋了。但是九年之後,旁輝回給了他們狠狠的一巴掌。
沈晾的危險等級的解除,起碼代表了兩件讓人震驚的事,一件是進入特殊監獄的囚犯擁有豁免罪責的可行xing了,二是沈晾之前所承擔的罪,無法切實地落到他的身上,也就是說,沈晾很可能是無辜的。
這代表著,中央考慮了旁輝之前提出異議所提供的證據,切實考慮了沈晾作為一個普通公民所擁有的權利和人格。
這是一切是之前想都想不到的事。
旁輝在沈晾解除危險後,便收到了上級的通知,就在他們聚會完的後一天的凌晨。他起chuáng的時候沈晾還沒有起,於是他將一張紙條留在房門口,告訴沈晾自己要去開會,並且叮囑他務必不得出門。
旁輝帶上他的所有證件,穿著特警警服開車出門了。沈晾則在他出門後不久打開門拾起了地上的紙條。
旁輝給他做好了一天的食物,午餐、晚餐都在冰箱裡,早餐在桌子上。沈晾穿著一件寬松的t恤和一條短褲,坐下來慢吞吞地吃早飯。
一個小時後,沈晾收拾完碗筷去做翻譯工作,他坐下沒多久,卻接到了王國的電話:“沈英英的案子有進展了。”
沈晾“嗯”了一聲。王國似乎沒有料到沈晾的反應那麽平靜冷淡。他於是繼續說:“我們在一間出租房裡找到了殺了沈英英的人,自殺了,外貌核對是正確的。而另一個方向查的線索——沈英英害死那個女人的‘朋友’,已經被我們初步認定了,我希望你能過來看看。”
沈晾之前對旁輝說過,一旦有需要,就讓他見人,但是旁輝卻沒有將這句話對王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