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初二上學期的某個清晨,天氣和今天一樣好,只是他過得很糟。
早自習結束,他獨自去食堂買麵包,回來後,同桌面露難色,吞吞吐吐,他心裡便產生了一些壞預感。
“怎麽了?”
同桌不敢說話,後座古道熱腸的女同學忍不住開口:“剛剛幾個高年級的進來跑到你座位上,把你抽屜裡的教輔習題冊全拿走了!”
這是經常發生的事,沒人敢阻止,也不會有人多說什麽,南乙也只是“哦”了一聲,放下麵包去找。
出了教室門,沿著走廊快步走到樓梯口,他在轉角的角落撿到一本,其中幾頁被撕掉,很隨意地扔在地上,上面還印著髒的腳印。
接著是二樓的洗手間、一樓樓梯口的垃圾桶旁、花園小路……殘缺的書本和習題冊串聯起一條完整的凌辱之路。而終點,就是這片湖。
他故地重遊,其實並不想拾起這麽沉重的記憶。
不過實事求是的講,這片湖所留下的,並不是其中最糟糕的一個,甚至因為當初的預期太低,事後發生的事反倒讓他慶幸,還為他灰暗的中學生活增添了一絲被善待的溫暖。
那時的他篤信習題冊一定被扔進了湖裡,這很符合那群人的作風,因此他沿著湖畔一步步走著,視線在水裡搜索。
這片湖建校時就被造了出來,據說很深,因為常年澄澈見底,後來有了“鏡湖”的名字。盡管水很清,但因為湖裡滿是水草,遠看還是碧幽幽的,像一塊巨大的翡翠。
他被這綠色的水波晃了眼,沒看好路,差點被石頭絆一跤——就是秦一隅此時此刻坐著的大石頭。
只不過那個時候,南乙低頭看到的不是秦一隅,而是被平平整整鋪好攤在石頭上的,濕淋淋的習題冊。
為了確認,他甚至蹲下翻開扉頁,不過他手寫的名字早已被泡得糊作一團,根本認不出來,其他頁倒是還好。
只是第一頁被泡壞了,作業都還在,這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更何況後來,他從那個女同學口中聽說,當時來找麻煩的高年級學生一臉的傷,大概率是惹了不好惹的家夥,也算報應。
等到確認了的確是自己的本子,南乙的注意力才得以分散。他忽然發現一根細長的綠色水草,就像是一枚書簽,被夾在書頁中。大約是泡在水裡被一起撈上來的。
沿著那根水草露出的尾巴,他分開黏在一起的紙張,最終,恢復了最初這本書被攤平的模樣。
令他倍感意外的是,這株水草的頂端竟然有一朵花——淡黃色的花絲,頂端是細小的橙色花藥,半透明如蝶翼的白色花瓣——他以前從沒見過。
但這種因美而悸動的心緒,隻停留了一秒。他想,這其實是被霸凌的證據才對。
因為他的書被人扔到湖裡了。否則他一輩子也不會知道,原來水草是會開花的。
回到教室裡,那個熱心的女同學詢問了很多,最後頗為慶幸地笑著說:“那個打理鏡湖的大爺可上心了,肯定是他幫你撈上來的,得虧有他,要不然不知道要去哪裡找了。”
南乙一邊用紙壓乾水,一邊點頭說“是啊”,然後在心裡感謝了那位大爺。
最後,說不清出於什麽原因,他將那株水草留了下來,壓在了自己不能被任何人打開的筆記本裡。
或許在他心裡,這也是一個證據,是提醒他繼續仇恨下去的一塊疤。他不想忘記,於是錙銖必較地刻下了每一處傷痕。
想到這裡,南乙不由得走向湖畔,靠近些,想看清湖水下的水草。但他沒來得及,手就被人拖住。
一低頭,是坐在石頭上的秦一隅。
不會是以為他要做什麽蠢事吧?南乙心想。
但下一秒這念頭就被打消,秦一隅抓著他的手,回頭,指了指剛剛教學樓的方向。
順著他指的方向,南乙望過去,看見三樓的某扇窗戶打開著,一顆毛茸茸的腦袋探出來,連著叫了好幾聲“大帥哥”,直到確認他們發現了自己。
那小孩兒神色謹慎,聲音卻不小:“我剛剛撞到你,不小心把這個收到我包裡了!”他舉起右手,揮了揮,手上捏著一隻黑色卡包。
“是你的誒。”秦一隅比他還先認出來,然後擅作主張地拍了一下手,就像不久前對南乙做過的那樣,攤開手臂,在下面迎接他的小包。
“扔啊學弟。”
不知為何,這兩個字從秦一隅嘴裡說出來,第一次讓南乙覺得不太愉快。
那個“學弟”顯然也不太機靈,上著最好的中學,卻無法在現實計算拋物線落點這樣簡單的問題,用力過大,角度過高。
咚——
一如南乙預計的那樣,他把卡包直接扔進了湖裡。
秦一隅眼睛睜大了好多,就差翻白眼,氣得站起來兩手叉腰:“你是真牛啊,太會扔了,誰能有你扔的遠啊,怎麽不去報名鉛球比賽啊?”
倒是南乙,情緒穩定得像個木頭人。
“學弟”一直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現在下去,不,我去叫那個大爺幫你撈!你們等等……”
“別叫了,什麽大爺啊,這會兒人還沒上班兒呢。”秦一隅抓了抓頭髮,將手機和采樣器都掏出來擱石頭上。
原來他還在這兒工作啊。
南乙想,要是那個大爺真來了,他是不是最好補一句謝謝,這樣比較有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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