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的發言總是幼稚,陳冕世哈哈大笑說:“泊生怎麽會丟呢,爺爺會永遠在的。”
豆大的眼淚從二十三年後的尹倦之眼眶裡砸下來,原來不是不會哭,是全積攢在了這一刻。
他再也站立不穩,幾乎是伏跪在地上。新墓面前無青草,尹倦之繃出青筋的蜷縮的手指深深地插丨進地裡,喉嚨中像吞了刀片嘶啞:“我錯了,我不該,不該讓你來找我......爺爺,我那時候太小了,我記不起你的臉......對不起......我忘了很多事情......你不要來找我啊......對不起......別來找我。”
這個城市那麽小,小到尹倦之獨獨被陳冕世撿了去;這個城市又太大了,大到他們二十年沒有再相遇一次。
再次相見一個成人,一個已老,於彼此來說都是陌生人,這一次更是天人永隔。
明明......陳冕世一直在找他。
一直在找他啊。
他也找了好久的爺爺。
真的找了好久好久......
尹倦之總是在試圖去理解父母,他告訴自己,這個世界上沒有不愛自己孩子的父親母親,可血淋淋的事實告訴他,他這輩子就是無法理解父母這種東西到底是什麽。
為什麽他四歲時他們可以張牙舞爪地扔掉他,他五歲半時偶然在學校門口看見他,他們又泣不成聲地撿回他。
難道尹倦之是一個屬性為人的垃圾,可以被隨意丟棄拾起?
五歲半的孩子能做什麽,大哭大鬧是惹人厭,打人咬人是沒家教。他重新回到尹家,連爺爺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爺爺不知道他去哪兒了,以為他被人販子拐走,老淚縱橫絕望纏身。
鍥而不舍地找了二十年。
剛才陳越信說,陳冕世一直在報警,卻因為不會用智能手機沒留過照片,只能用嘴和手描述小陳泊生的長相。
但警察的態度從原本的熱情寬慰,到最終的不了了之,甚至還說這孩子本身就是你撿的,跟你沒關系。
所以他們是得到指令了嗎?
尹氏多麽氣派啊,入目所及皆是權錢,可尹倦之不快樂,他睡在比爺爺整個家還要大的臥室裡,每天都在哭,他說他要回家找爺爺,尹雪融就罵他,打他。
他偷偷跑出去過無數次,可在尹家不得不緊繃的神經讓他快速地忘掉很多事。一出大門,尹倦之就迷茫地看著眼花繚亂的道路,不知道該往哪裡走。
12歲那年,尹雪融去世,尹倦之的偷偷尋找更甚。
可他不知道爺爺當初在哪所大學當教授,找起來猶如大海撈針。他年幼的記憶像被烈日曬乾的湖水,已經枯竭出現裂紋,尹倦之茫然無措。
直到十八歲,尹氏要由他肩負而起,他再也沒有時間活在過去傷春悲秋,便隻好放棄。
如果......他再堅持的久一點。
可是爺爺說,他已經找到自己的孫子了。
尹倦之睜開糊滿眼淚的空洞眼睛,想起他去臨城出差,自己一個人去吃晚飯時,在路邊聽到了滄桑的呼喚:“泊生......”
他當時回頭尋找,卻單以為是錯覺。
活了二十幾年,他怎麽能這麽蠢。他明知道老乞丐會去各個城市尋找孫子,卻根本沒往這方面想過。
從臨城回來,陳冕世就高興地說找到了自己親愛的小孫子。
他明明認出自己了......明明都認出來了。為什麽不和他相認。
是他知道自己的時間所剩無幾,所以隻想單方面地好好看看尹倦之嗎?
連陳越信方才認出他,都是靠陳冕世手機裡的相冊照片,所以他連兒子都沒告訴,怕陳越信打擾他。
奈何他去世,手機遺留,總會被發現的。
陰差陽錯,尹倦之不僅知道了,還是以這麽慘痛的方式。
二十年前沒能見到爺爺最後一面,二十年後仍沒見到爺爺最後一面。爺爺的後半生,全在尋找陳泊生的路上,從未停歇。
他的一生好像被時間分割成兩半,前半生既當爹又當媽地撫養和愛妻誕育的兒子,陳越信優秀純良;後半世教導和尋找與他非親非故的小孫子,陳泊生長大成人。
“我找不到回家的路,我怎麽都找不到......”尹倦之脊背聳動不停,泣不成音,“我錯了,我不該讓您白白浪費那麽......那麽長的時間......我不值得,不值得......”
他們所見最後一面,談論的是什麽話題呢?
“小子。”
“嗯?”
“你是不是生病了?”
“怎麽可能。我這樣的人會生病嗎?”
“你哪樣的人?”
記憶裡陳冕世模樣鮮活,眉心布滿溝壑,他不認同地看著尹倦之,混濁的眼睛幾乎是在責備他妄自菲薄。
“......像我這樣的人,”尹倦之手指沾滿松軟的新鮮泥土,低啞地說,“像我這樣的人......才最應該去死啊。”
他二十歲開始玩弄感情,大張旗鼓地追求別人,卻又不許別人碰。想起上床就害怕,看見男人的器官就惡心,真是做了表子還要立牌坊。
好多人都這麽罵他。
可是他真的很努力了。男生正常的青春期,第一次夢遺的時候,第一次早上有男性的自然反應的時候,全讓尹倦之恐懼。他看見自己的都嫌惡心,甚至買過抑製這方面的藥,他想把自己化學丨閹割,病態至極。
他一個男人一個男人地試過去,從牽手開始,擁抱開始。他們長相出眾,性格比許利好但好像又沒有比許利好。男人讓尹倦之害怕,女人也讓尹倦之害怕。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