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張航的想法卻是上職業高中。預科一年,職業高中有的班級是兩年,畢業後他十九歲,要盡快找到適合自己的工作,不再麻煩別人。更不能再讓張啟明因為自己的學業受累,和家人發生矛盾。不管是王桂英還是自己,都是張啟明最愛的人,最愛的人與最愛的人發生矛盾,最痛苦的人其實是張啟明。現在給他買房子供他讀書只怕也是張啟明和父母爭取了好久之後的結果,說不定買房子的事情都沒有告訴他們。
張航很清楚自己的現狀,他覺得現實地放棄繼續讀書的願望,比較務實地選擇工作的路。也就是說,曾經中考全市第一考入重點高中的他,將來最高學歷也只能是……中專。
這念頭張航暫時沒有對張啟明說,以免打消他積極性;也沒有告訴肖任,肖任也是關心他,希望他能夠高學歷的。
他只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摟住大黑的脖子,輕輕地、慢慢地將自己的想法說出來。他的表情是平靜的,語氣是溫和的,然而在沒有開燈的靜夜中,陸承業借著自己良好的夜視能力,看到他空無一物的眼中那抹無可奈何的認命。
他的航航,是特別努力認真的學生,又十分有天賦,是希望能夠考北大清華,靠著自己的成績公費出國深造的。少年張航早就對當時還沒有長大的大黑說過自己的願望,當時他還認真地頭疼了一下,不知道出國留學能不能帶著大黑,他舍不得丟下大黑,爸爸說過,自己要養的動物,就要負責到底,寵物是責任不是一時的玩物。
那時候陸承業只是無聊地動動耳朵,示意自己在聽,並沒有把這番話放在心裡,少年暢想的未來太過遙遠,起碼要五六年,他一隻狗,到時候不知道被送給誰了呢。
然而現在,他卻清楚地回憶起當時少年的語氣、表情和眼神,滿滿的都是期待,對自己充滿光明的未來無比向往。而現在,他所有的未來都因為失明而陷入一片黑暗中,他無論如何努力,掙扎著伸出手掌想要抓住曾經的夢,卻只能抓到一片虛無的黑暗。
他的夢,不是碎了,而是永遠地沉寂在黑暗中,再也不可能醒來。
而他依舊露出那麽溫暖又堅qiáng的笑容,在所有人面前都那麽懂事自立。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對著他的大黑,才能露出些許脆弱。
陸承業將頭放在張航的膝蓋上,讓他能夠一伸手就碰到自己毛絨絨的身體,他什麽都做不到,只能在這種時刻,最大程度地昭顯著自己的存在感,讓張航知道,哪怕是永遠的黑暗中,也有這麽一隻狗在陪伴自己。
學校的生活是平靜的,張航的班級沒有年紀太小的孩子,都是已經識字,中途失明或者視力低到一定程度的人。小孩子大都是直接被送到幼兒園學前班或者小學,這些孩子大部分都是天生看不到的,他們需要從頭學起。
比起他們,張航這個班級就相對好教不少,本來就識字,大都見過藍天白雲,了解世界,理解能力qiáng。在老師的幫助下,他一個字一個字地摸著,慢慢地學會用手指、耳朵和鼻子去熟悉這個世界。由於聽對於盲人是十分重要的事情,所以這個課堂很安靜,在上課的時候,一般只有老師講課的聲音,學生們連呼吸聲都那麽輕。
課余時間張航也會和其他同學攀談,他認識一個聲音清脆又悅耳的女人叫姚靜怡,是個高薪白領,卻因為車禍失明,丈夫也因為這個與她離婚了,現在和父母住在一起。她心胸很大度,十分平靜地接受了生活中一系列打擊,只是偶爾也會產生迷惘:“我以前的工作做不了了,父母年紀還大,正是需要我照顧的時候卻要我照顧他們。而我現在沒有收入,以後也不知道做什麽好……還有伴侶,說實話,丈夫離開對我打擊很大,可是現在這種情況,我還沒辦法對父母說我有多難過,因為他們已經夠難過了。我覺得一個人馬上就要撐不下去了,需要找個人安慰我,可是他偏偏走了……而我這個樣子,還能再找什麽人呢?”
這個問題大概困擾了她很久,不過說起來的時候聲音中並沒有哭泣的意思,只是迷茫,找不到出路的感覺。張航性格好,人又懂得很多,是班級裡比較穩重並且能夠接受現實的人,姚靜怡很喜歡和他聊天,她的話語中帶著脆弱,有種迷惑人的感覺,張航卻聽不出來。
後來姚靜怡聽說張航只有十六歲,便不再和他攀談,而是換了另外一個聲音低沉穩重的男人,並且聊天前就先問好對方的年紀,聽說三十多了才放心聊天。
這個轉變讓張航愣了一下,不過很快釋懷。他理解,姚靜怡並不是想勾引誰,她只是太難受也太壓抑了,她需要找個人傾訴。比起正常人的安慰,同樣是盲人感同身受的話語才能更加走進她的心中。不過,這並不代表她需要一個未成年的孩子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