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微匆忙低下了頭,把湧到眼角的淚意bī退,聲音低的幾乎難以分辨,程瑤卻聽得清清楚楚:“二姐,你為什麽總是這樣好脾氣?只要我想要的,你就一定會答應?”
說到這裡,她停了停,察覺到程瑤把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渾身一顫,咬了牙繼續道:“所以,我才驕縱任xing又霸道,讓你受了很多委屈麽?”
韓止那些話,一字一句,字字如刀。程微想,她今生今世是忘不了了。
“沒有,我不委屈!”程瑤忙道,按在程微肩膀上的手更加用力了些。
程微覺得有些吃痛,卻並不在意,抬了頭直視著程瑤:“那二姐告訴我,我是不是很驕縱,是個讓人討厭的女孩子?”
那一刻,望著這雙清澈如水晶的眸子,程瑤許久以來堅如磐石的心忽然晃動了那麽一下下。
她想,若是她生來不是懷仁伯府的庶女,不需要爭,不需要搶,就有高貴的出身,顯赫的外祖家,或許,她和程微,也是能成為朋友的吧?
她剛剛做好了被痛罵質問的準備,卻沒想到,程微問的和韓止半點無關。程微在意的事,永遠是別的女孩子嗤之以鼻的事,而別的女孩子在意的事,卻是程微從未放在心上的事。
程瑤忽然悚然而驚。
所以,容顏鄙陋的程微,名聲敗壞的程微,卻永遠不愁沒有人疼惜嗎?
程瑤一下子清醒過來,無視了那雙盛滿信任和忐忑的眸子,溫柔笑著道:“不是的,就算別人都覺得三妹驕縱,我卻清楚,三妹不是驕縱的人。”
程微嘴角微翹,笑得有些難看:“那就好。”
姐妹二人相對站著,近得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程瑤聽到程微一字一頓地問:“既然這樣,二姐知道止表哥心悅你,為何不早些告訴我呢?”
“三妹?”程瑤有些愕然。
那雙面對她時一貫充滿信任的眸子驟然冷了下來,冷得令她有些不適應。
“二姐,既然你知道我不是驕縱的人,為何不早早告訴我呢?我是很喜歡止表哥,從小到現在,一直很喜歡很喜歡。可是,我若是知道止表哥心悅你,就如我心悅他的心qíng一樣,我是絕不會去和他說那些話的。”說到這裡,程微有些激動起來。
程瑤似乎不知道說什麽好了,有些無措地道:“三妹,是我錯了,我……我只是怕你知道了會難過……”
“我不怕難過!”程微又氣又委屈,氣的是自己蠢笨不堪,止表哥對二姐都已經到了非卿不娶的地步,可笑她還看不穿,巴巴把一顆心捧到人家面前,讓人打落到泥土裡狠狠地踩。委屈的是她這樣信任二姐,那麽多次悄悄和她訴說女兒心事,而二姐,但凡提醒一句,都不會讓她夾在兩個最親近的人之間,成了天大的笑話!
“二姐,你知道,我從來都不怕難過,只怕丟臉!其實他們說得對,我就是這樣驕縱任xing,把臉面看得比什麽都重要。止表哥不喜歡我,我就不要再喜歡他了,一日做不到,就一年,一年做不到,就一輩子,反正我一定能做到的。可是,我以為我一直能喜歡二姐的,卻忘了自己的壞脾氣原來讓二姐受了這樣多的委屈。”
程微往後退了退,程瑤心中一慌,下意識抓住了她的手,訥訥道:“不是的,我沒有委屈……”
程微自嘲一笑:“二姐定然是委屈的,不然怎麽會這樣遷就我。怕我難過,就qíng願裝作不知道止表哥的心意,還鼓勵我,給我出主意,盡力撮合我和止表哥。”
“三妹,你想說什麽?”程瑤忽然有些摸不清程微的意思了,抓著她的手不由緊了緊。
程微微微揚頭,笑了笑:“我是說,既然和我在一起總是在委屈二姐,那以後咱們就離得遠遠的吧。”
程微說完轉了身便要逃離這讓她今生再不想來的地方,程瑤拉住她的手,急急喊道:“三妹——”
程微使勁抽回手,忽然覺得手一松,慣xing讓她退了數步,緊跟著聽到一聲驚呼,就見程瑤摔在了地上。
“二——”程微條件反she地伸手去扶,隻來得及吐出一個字,不知從何處衝出一個人來,把她往旁邊猛然一推。
程微重重摔在了地上,那一瞬間用手去撐地,卻因為右手肘有傷,手腕猛地一歪砸在了地上,鑽心的疼痛傳來。
她艱難偏了頭去瞧劇痛的右手腕,就見手腕處正好有一根枯枝斜斜刺穿了肌膚,鮮血汩汩而出,把一直戴在手腕上的那只花紋獨特的鐲子完全浸沒了。
也許是劇痛失血產生的錯覺,程微覺得那鐲子似乎在發光。
“瑤表妹,你沒事吧?”無比熟悉的聲音響起。
程微抬眼去看,就見韓止一臉的急切心痛,小心翼翼去扶程瑤。
那一瞬間的心qíng,程微無法形容,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二人。
可是忽然間,眼前的二人變了樣子。
第19章 莊生曉夢迷蝴蝶
程瑤還是躺在地上,只是她看起來像是長了幾歲,如果說程微平日見到的程瑤是初露風華的小荷,那麽此時的程瑤,就是完全綻放的青蓮。
只是她一臉痛苦捂著腹部,寬大的青衣襦裙如荷葉四散而開,鮮血迅速蔓延,漲cháo般把裙子染上了暮色,上面jīng致鮮豔的孔雀紋瞬間黯淡下來。
白梅換成了花團錦簇,冬日轉成了明媚chūn光,在這截然不同的景色裡,程微看到一位個子高挑的年輕女子背對著她,與地上的程瑤只有半丈之遙。
程微看不到年輕女子的面貌,可那背影帶來的熟悉感令她莫名不寒而栗,肌膚瞬間泛起了一層細小疙瘩。
程微用力以手撐地,想要看清年輕女子的模樣,可是那女子微微弓著身,似是受到了很大驚嚇般步步後退,卻始終沒有轉過頭來。
細碎的腳步聲響起,人聲嘈雜,但程微像是看無聲的木偶戲,聽不清那些人說了什麽,也看不清那些人的模樣。在這方天地裡,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成了寫意的水墨畫,只有一躺一站的兩個女子有著鮮明的色彩。
這時,一個男子忽然出現,對著年輕女子的腹部狠狠踹了一腳,年輕女子被踹的直直飛起,然後狠狠落在了地上。
程微似是被蠱惑般,早已忘了地上鮮血直流的程瑤,目光緊緊追隨著年輕女子,等年輕女子摔在地上,終於看清了她的模樣。
那個一臉痛苦、嘴角溢出血絲的女子,正是她自己!
不,說是她自己也不全然準確,那女子是她,卻比現在的她大了幾歲!
程微一下子捂住了嘴,才克制住尖叫的衝動,隨後掉過頭去瞧那男子。
說來也怪,那男子竟然消失了,而地上的程瑤和另一個自己,全都不見了蹤影。
程微眨眨眼,眼前空氣泛起水紋般的波動,隨後又有兩個人出現在面前。
其中一人,正是十七八歲模樣的自己,而另一個人,赫然是韓止幾年後的樣子,他們相對而立,似乎在爭執著什麽。
程微一直捂著口看著這荒誕的一切,只是她早忘了思考為何會見到這樣奇怪的場面,而是對長大後的自己和止表哥在爭執什麽產生了qiáng烈的好奇。
也許是這股好奇心太過qiáng烈,一直看無聲戲的程微忽然聽到了二人的對話。
“程微,我真沒見過你這樣惡毒的婦人,瑤表妹待你如何,你心裡清楚,卻如此狠心,害她小產!”
“我……我沒有……”
“沒有如何?”數年後的韓止褪去了少年的青澀,原本明珠般的耀眼內斂成暖玉的溫潤,顯得越發出眾,可說出來的話卻比程微之前聽到的還要無qíng,“是沒有推倒了瑤表妹害她小產,還是沒有嫉妒她,處心積慮和她過不去?”
“我沒有,我沒有!韓止,你混蛋,我才是沒見過你這樣的男人,娶了我,卻對已為人婦的程瑤念念不忘!”
韓止氣極而笑:“所以,你才害她小產是不是?程微,你連無辜的孩子都忍心下手,又憑什麽以為我會喜歡上你這樣的蛇蠍婦人?”
程微一臉不可置信,直直盯著韓止,最後慘笑道:“韓止,你有什麽資格這樣指責我?嫁給你這兩年,你但凡對我好一些,把我當個真正的妻子看待,我又怎麽會和程瑤漸行漸遠?退一萬步講,就算程瑤小產真是因為我,那也是被你bī出來的!我是你的結發妻子啊,可是整整兩年的時間,你卻從未碰過我,你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我也是一個人啊!”
成為青年的韓止身材挺拔、形容俊美,看著程微的姿態帶了幾分居高臨下。他嗤笑一聲,輕飄飄落下一句話:“沒有碰過你,是我迄今為止做過的最正確的決定!”
他說完,一拂衣袖,扭頭便走。
程微似是氣傻了,好一會兒沒說出話來,見韓止隻留下一個無qíng的背影,漸行漸遠,又氣又急,俯身抬腳,脫下腳上的繡鞋就扔了過去,邊扔邊罵道:“韓止,你混蛋!”
韓止覺得肩膀一痛,反手一抓,居然是隻繡了一對夏蟬的小巧繡鞋。
大梁女子並不纏足,上至名門貴女,下至鄉下丫頭,俱是一雙天足。
長大後的程微依然面容粗黑,身材微豐,加上個頭高,總給人粗壯的感覺,可她卻有一個妙處,手腳天生小巧,特別是一雙玉足不過成年女子巴掌長短,纖美如jīng雕細琢出的珍品擺件。
這樣一雙小腳所穿的鞋子,無疑是jīng巧可愛的,男子手中多出這樣一隻繡鞋,大半會升起幾分旖旎心思,可此刻的韓止卻像冰人一般,面無表qíng地看了手中繡鞋一眼,隨後轉過身大步走回來,把繡鞋擲到了程微腳邊。
程微低頭看看砸在腳邊的繡鞋,又抬頭看看韓止,隻著了雪白羅襪的腳偏偏不去踩鞋子,而是踩在微cháo的泥土地上,帶了幾分賭氣瞧著韓止。
韓止卻毫不在意,從懷中掏出一物遞過去,淡淡道:“和你一吵,險些忘了。”
程微接過來,見是一封信,抖開便看,隻掃了一眼就看到幾行字:“凡為夫妻之因,前世三生結緣。若結緣不合,想是前世怨家……既以二心不同,難歸一意,物色書之,各還本道……”
這赫然是一封和離書!
“韓止,你怎麽能這樣,怎麽敢這樣!你忘了,我們的婚事,是外祖母的臨終遺願,你要與我和離,怎麽對得起外祖母?”程微顯然是被這封離書刺激到了,嘶聲喊道。
而韓止半點不為所動,冷冷道:“祖母若是泉下有知,定然會支持我的決定。程微,你實在令我太失望了!”
在青年韓止說到最後一句話時,尚處於變聲期的少年聲音同時響起:“程微,你實在令我太失望了。”
看了一場撲朔迷離大戲的程微終於被這句話拉回了現實,有些恍惚地看了看怒容滿面的少年韓止,還有被他扶著的少女程瑤,又低頭看了看依然流血不止的手腕,這才重新抬頭,牽了牽嘴角道:“韓止,我流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