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熱的夏季, 校園的大樹上偶有蟬鳴聲傳來,連續不斷,但不算太擾人。
高三7班教室裡, 黑板上掛著的倒計時日期停留在6月4號。
距離高考還有3天。
這是十中高三年級准畢業生的最後一堂課。預備鈴響過, 教室裡的同學們仍然鬧著, 或是互相在校服上簽名字,或是三兩圍在一起拍照留念。
在平常, 他們只要拿出電子設備就會被大哥沒收,今天也無所謂了。
初澄拎著一堆紙質的手提袋走進教室,差點被滿地亂竄的學生們撞到。
跟在他身後的喻司亭同樣提滿東西,皺著眉頭喊一聲:“幹什麼呢?還有一節課,都給我回去坐著。”
學生們在冷冽的聲音裡迅速跑回各自的座位,教室內安靜下來。
課表上的最後一堂課是自習, 但毫無疑問它即將會成為班會。前排講桌上擺著高高的兩摞畢業證,等待被發放。
主副班放下剛剛拎進來的禮物袋, 裡面有代表好運的紅色旺仔牛奶糖、考試用的黑色中性和塗卡筆、校園主題的盲盒、還有寫著金榜題名的紙杯蛋糕……
這些都是初澄熬夜準備好的, 算是一點考前心意。
喻老師做了個簡單的開場白, 然後開始和副班一起分發畢業證和禮物。他們按順序喊著每個同學的名字上前領取,同時還會送出一句祝福。十足的儀式感,就像是大學畢業時的撥穗典禮。
“徐婉婉。”初澄把畢業證遞給上前來的女同學, 真誠而溫柔地祝願一聲“高考加油”。
喻司亭發給應鶴, 嘴裡卻是玩笑著道了一句“萬年老二”。
在畢業前的幾次模擬考試中,他的排名連續被鹿言壓制,好不容易追平一回, 還因為語文分數低而排在下位。
“他也是。”應鶴順勢看向初澄, 毫不客氣地反嗆。因為在本學期, 7班語文一科的最好排名就是第二。
“哎?”無辜躺槍的初澄又氣又笑, “冤有頭債有主,亂cue語文幹什麼?嘲諷你的人是我嗎?”
應鶴不買帳地挑了挑眉尾。
就cue,誰讓你的搭檔嘴欠,你們倆本來也是一夥的。
師生鬥嘴間,徐婉婉已經第一個打開了禮物袋,很多還沒拿到的學生都好奇地湊上去圍觀。
“這個盲盒拆出來好可愛啊。”徐婉婉把玩著手裡的驚喜小玩具。
初澄不再和應鶴計較,抬頭微笑道:“你們大哥端箱買的,裡面必然有隱藏款,那個可好看了。至於在哪個袋子裡我就不知道了。”
“確定沒有黑幕?”學生們看向鹿言,嬉笑著提問。
“沒有沒有。”初澄當即舉手保證,繼續道,“他的那個我都幫他拆過了。”
他邊說著,邊繼續把畢業證書發給韓芮,致以祝福:“我的小課代表畢業快樂,希望你未來一切順利。”
韓芮接過:“謝謝初老師。”
喻司亭也把禮物袋遞給孟鑫,對待這個三年來的得力助手,繼續堅持著與初老師截然不同的毒舌風格:“聽說你小子想學醫,以後可不要讓我生病了也不敢去醫院。”
“嗯……”孟鑫滿目真誠地想了片刻,“那我,祝您健康吧~”
教室裡的學生們都被逗得笑起來。
“季雅楠。”
“吳雨晴。”
“李晟。”
“……”
每個學生的名字都被念到,兩位老師一一為他們送上畢業禮和考試祝福。很快,講臺上只剩下最後兩袋禮物和兩本畢業證。
初澄把東西發給鹿言。對於好大兒他沒什麼好說的了,兩人相視一笑,便已經心意相通。
喻司亭把禮物遞向穆一洋。
對方拿出其中的盲盒搖了搖,一臉神秘道:“嗯~有故事。不出意外的話我應該是那個一百二十分之一的幸運兒。”
話音落下,後面立即有人糾正:“朋友,抽中隱藏的概率是一百四十四分之一。”
穆一洋一皺眉,露出又懵又憨的樣子:“嗯?我算錯了?”
喻司亭輕歎一聲:“我們今日留一物他日好相見。今天我不為難你,以後你也儘量不要說我教過你,能做到嗎?”
“Okok!”搗蛋包心領神會地做了個理解的手勢,“以後出了校門,我的數學就是體育老師教的。”
台下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也許是大家還沒有意識到離別的隱痛,又或者是他們不想用不舍的眼淚來結束在校的最後一天。這場班會開得和往常一樣輕鬆。
只是在放學鈴響起後,很多人都磨蹭著不想走,自發地留下一起佈置考場。拖地掃地、挪走架子和有字的書桌、貼座位號、調鐘、寫板書……
直到確認每一件事都做好,他們才漸漸散去。
離開教室時,初澄給這裡最後的模樣拍了照。
下個新學期,他已經決定和喻老師一起重新下高一了,再次回到畢業班教學樓該是三年以後的事情。
坐回車裡,初澄歎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又依依不捨。
“初老師看起來好像很累,又感慨頗多。”喻司亭握著方向盤,把車開出教學樓後的停車位。
作為一隻首次送走畢業生的“嫩鳥”,初澄覺得此刻無論做出什麼樣的矯情回答,都註定要被嘲笑,只能壓抑著心頭翻湧的複雜情緒。
“每次離別都是開始,你還有嶄新的使命。”喻司亭看他暗自隱忍的要強模樣,輕聲笑笑,補充安慰:“這也是我親手從高一帶上來的第一批學生。”
“行啦~”坐在後排的鹿言感受到車廂內的低鬱氣氛,對著“老父親們”開口,“您二位還有我呢,別搞得像被拋棄的孤寡老人一樣。
初澄又輕輕地歎一聲,還沒來得及張嘴,後面的好大兒便炸毛了。
“什麼話!”
“我沒說話。”
“你已經做出一副聊勝於無的樣子了,我在你心裡不值千軍萬馬。”
“哈哈哈哈。”
玩笑的你來我往中,車子開上了城市主幹路。
在這樣特殊的一天,三人並沒有急著回家,而是在歸途中買了些禮物,順路到周瑾和沈楠楠家裡去探望了一番。
在最後的一個學期裡,沈老師挺著孕肚堅守前線,一直堅持到夏季才休假。
原本喻老師覺得自己到女同事家裡去不太好,但有初澄和周瑾的關係在,上門拜訪就理所當然了。
周師兄和沈老師的兒子是在五一當天出生的,所以寶寶的小名就叫五一。
“勞動節出生的小男孩兒,你好呀。嘟嘟嘟~”初澄站在嬰兒床邊,隔著小被子輕輕地摸了摸孩子胖乎乎的小腿。
這樣近距離地看一個小生命,讓他的心都軟化成了一灘,動作和聲音不自覺地輕柔到了極致。
一旁的喻司亭詫異地朝他瞥來目光。
“是不是無論多高多大的人,看到小寶寶都會在夾子音上無師自通。”沈楠楠笑得燦爛,順便揭露自己的老公,“他也是每天捏著嗓子,不厭其煩地和兒子用嬰語交流。你們可是高中老師!”
“哈哈。”初澄也笑,“就是很可愛嘛。”
“他是不是困了?”喻司亭注意到寶寶眯著眼睛,不住地吐著舌頭。
鹿言在旁輕輕吐槽:“能不困嗎?身邊圍著語數英化四科老師。我抗壓能力這麼強的人,跟著兩個都受不了。”
周瑾彎著嘴角:“他還看不清東西呢。不過是該讓他睡覺了,不然就要作人了。”
“那我們出去吧,別打擾到小五一。”初澄輕手輕腳地退開兩步。
鹿言仍然伏在嬰兒床邊,湊近寶寶耳側低語:“你還有6540天就要高考啦~怎麼睡得著呢?”
“你是魔鬼吧?快走。”初澄忍不住笑,拎著好大兒的衣服把他帶出了房間。
幾人在客廳的沙發上又聊了會兒。沈楠楠說起,今天是學校的最後一天課,她本想去看看學生,但自己的身體還沒有恢復好,一月齡的寶寶又太難照顧,她和周瑾都脫不開身。
初澄和喻司亭都表示理解。
閒聊片刻後三人起身告辭。
剛離開周瑾家,喻司亭接到一通喻家大姐打來的電話。出差在外的喻襄囑咐弟弟,在高考前的兩天一定要看好鹿言的玻璃胃。
“放心吧。”看著活蹦亂跳、精力充沛的外甥,喻司亭沉聲應答。
“大考完記得早點回家,爸想讓初澄來家裡吃飯,還要約親家見面。這應該算是定親宴了吧。”電話另一端的人又開啟了一個新的話題,“從老頭子最近的帳面資金流動來看,給兒子準備的聘禮可不少。”
喻司亭滿不在意:“他那是還在和金董較勁呢,我都說不用他操心了。”
喻襄一笑:“你就隨他吧,反正最後也是到你們倆的手裡。”
“行吧。不過初老爺子和金教授出去旅行了,等他們回來我再讓初澄約時間。”喻司亭略敷衍地應下,換了種更認真的語氣繼續說,“所以,你們最近就別再來打擾了,我和初老師打算度個蜜月。”
大姐覺得有些突然,好奇道:“你們打算去哪兒度蜜月?國內還是國外?”
喻司亭打開車門坐上駕駛位,看一眼旁邊還在欣賞小寶寶照片的初澄,動了動嘴唇:“家裡臥室。”
“啊?”
電話裡的喻襄和副駕駛位置上的初澄皆是茫然一愣。
*
八月中旬,十中高一年級的教學樓。
初澄動了動已經站麻的雙腿,伏在某間教室外的窗口,邊靜音刷著手機,邊啃另一隻手裡冰冰涼的西瓜。
從他身後幾米遠的門板內,源源不斷傳來喻老師訓學生的威嚴聲音。
初澄歎了口氣,扔下一段西瓜皮,重新拿了一塊繼續吃起來。
又十分鐘過去,初澄實在站不住,揣起手機,轉身去扒門縫。喻司亭依然在班裡發火,下麵那群穿著迷彩軍訓服的高一新生們都被訓得老老實實,直挺挺地靜坐著。
吱呀——
教室門板被他倚靠得發出聲響,吸引了喻司亭的注意,同時也有不少學生循著聲音看過來。
初澄連忙蹲下躲藏。幾秒鐘後,伴著沉穩的腳步聲,喻司亭修長的身影站到了他的身後,居高臨下審視著。
還生氣呐?
初澄仰起頭,無聲地對了對口型,清澈的笑意從眉眼間溢出來。
還不是被你慣的?
喻司亭的表情嚴肅,正打算開口和他說些什麼,忽然注意到旁邊的兩個窗臺上擺滿了切好裝盒的冰鎮西瓜。
“買了水果給你消消火。”初澄笑言。
“這麼多,氣不死我打算撐死我?”喻司亭瞥著那些加在一起足足有幾十斤分量的西瓜,壓低音量,“要麼你自己吃完,要麼怎麼拎上來的怎麼拎回去。”
“別啊。”初澄下意識伸手抓住大哥的袖口,對上他的眼神又鬆開,接一句,“實在吃不下去了。”
喻司亭不鬆口,轉身又要進教室繼續教育,忽然聽到身後人打了西瓜味的飽嗝。
“……”
沉默兩秒鐘後,喻司亭終於被他強行消了氣,眉頭略舒,無可奈何道:“等我走了再拿進去給他們。”
初澄伸出手指比在額頭邊,做了個收到的姿勢,然後偷偷給他一記飛吻。
午休結束,養足精神的學生們在操場上重新列隊,繼續由教官帶著練習方隊和軍姿。
初澄在辦公室給喻老師留了一塊最甜的西瓜芯。兩人吃完後,面對面趴桌午睡了會兒,才一起出去視察班級的軍訓情況。
午後的校園,陽光刺眼,地面的磚板被曬得滾燙。兩人從教學樓側的陰涼小徑繞路過去,路過兩旁的告示板。
玻璃公告欄內的紅榜上,上一屆的高三畢業班戰績斐然,其中7班同學的名字惹人注目。
鹿言 清華大學
徐婉婉清華大學
應鶴北京大學
孟鑫北大醫學院
李晟復旦大學
穆一洋 哈爾濱工業大學
韓芮北京師範大學
……
雖然那一個個名字和後面的院校早已爛熟於心,但初澄每次路過時依然會看上兩眼。透過那一張薄薄的紅紙,似乎總能看到無數張燦爛的笑臉。
“嘖,大哥還是甩手掌櫃,初老師可沒有以前敬業了。”忽然,一道熟悉的聲音從告示板後面的樹旁傳來。
初澄一怔,接著就看到榜上有名的李晟正站在不遠處笑吟吟地看著自己。
畢業生率先開口:“他們讓我來看看您二位大中午的在哪裡躲清閒,剛走到大榜這裡就偶遇了。”
“他們?”初澄抓住了字眼。
“嗯。”李晟朝著另一方向揚揚下巴。
繞過建築物的遮擋,寬闊的操場上赫然是一整排熟悉的身影。這些學生們像是約定好的一樣回校來,坐在看臺上吃著霜淇淋,一個個都氣勢十足。
喻司亭也有些驚喜,走近過去看著學生們:“你們這一大群大張旗鼓的,像野餐一樣,誰放你們進來的?”
孟鑫攤攤手:“十中之光回學校看老師,門衛會攔著?”
“就是,考得不好的都沒臉來。”李晟把兩位老師帶到大家面前,笑嘻嘻地彙報道,“剛才初老師在紅榜前站了好一會兒,不知道是不是在想我們。”
“肯定想啊。”初澄被拉到同學們中間坐下,熱烈地交談起來。
“大哥呢?”孟鑫一向喜歡爭喻司亭的寵,滿懷期待地看著他,“我不在,是不是感覺缺少了一條臂膀?”
喻司亭只哼了一聲,笑而不語。
孟鑫嘟囔著:“這是什麼意思啊,我要鬧啦。”
“看到方陣第四排那個高個兒的小妹妹了嗎?初中部數學競賽隊直升,而且是今年的亭州中考狀元。”初澄單手搭著孟鑫的肩膀,調轉他目視的方向,語氣悠悠道,“那是大哥未來的新課代表。”
“啊?那麼優秀。”孟鑫一副故作失落的表情,“難怪大哥對我愛搭不理了。”
初澄眨眼一笑:“當然有補救方法。等會兒,你就過去和她說說給大哥幹活的血淚史,說明一下做數學課代表的危險性和艱苦性,咳——但是做語文課代表不會。”
孟鑫終於回過味兒來:“初老師,你的算盤珠子都彈到我臉上了!”
孩子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訴說近況。初澄和喻司亭都聽得認真。
最後還是不拘小節的江之博開口問:“我們組團過來探親,大哥不會不請我們吃飯吧? ”
一旁的白小龍也跟著起哄附和。兩人同時參加體育單招,一個進入北京體育大學,一個被首都體育學院錄取,兄弟倆日後依然同城。
初澄接茬道:“放心,他不請我請。不過要等太陽下山,這邊的軍訓結束以後。”
“那你還不歇著去?”白小龍拍拍自己的胸脯,“憑著這頓飯,我也得睜大眼睛幫忙盯住了這群小崽子。”
他說著,便從臺階上蹦起來,早有準備地從兜裡摸出一副撲克牌,鑽進新生隊伍。因為教官的兩隻眼睛盯不過來,他專門逮著站軍姿偷懶的學生們,在他們身上夾卡片。
面對這種撕傘行為,初澄只能選擇安慰被折磨的新崽子們,堅持一下,哥哥們的大學也快要報到軍訓了,他們不剩幾天快活日子。
初澄走向看臺的邊緣。應鶴正獨身坐在這裡。
他還是那副高冷範,寡言少語平等地瞧不上所有人,和在校時沒什麼區別,只是頭髮打理得更精心些。一頭乾淨俐落的美式前刺,又帥又酷。
“你不是和鹿言報名了同一家駕校嗎?怎麼沒一起去練車?”初澄主動搭話。
“悟性不同。”應鶴簡短地答了幾個字,順手塞給初澄一根霜淇淋。
初澄接過,笑著繼續道:“你倆還較勁呢?”
應鶴不答,安靜幾秒鐘後他看向軍訓佇列,轉換話題問:“這一批有沒有比較皮的學生,需不需要我幫忙修理一下?”
“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初澄揚唇,沒有破壞學生的髮型,只拍了拍他的肩膀。
應鶴切了一聲。
但在初澄轉身去一邊休息時,應鶴還是在背後指了指他的背影,聲音低沉地警告學弟們:“好好對他,不然我不會放過你們的。”
一群畢業生們圍在一起聊天,不免會談及一些八卦。
“這幾個人還那麼鬧騰,不過穆一洋今天沒跟著一起過來湊熱鬧,真是稀罕。”
“他啊,又搞物件了,陷入其中不能自拔。”
“哪個班的?你怎麼知道?”
“3中的,也是哈工大,洋子和那個女生在同一個迎新群裡。前幾天他在我升學宴上喝得爛醉,又是自己抖出來的。”
“……”
初澄在不遠處看著一邊是老生,一邊是新生,心中百感交集。
他側過頭感歎道:“這群畢業生看起來真的比新崽子們成熟不少。”
喻司亭說:“他們來我班上的時候也就是這樣的年紀,一晃都長大了。”
“我猜他們現在心裡一定很爽。成年了,也畢業了,可以肆無忌憚地在我們倆面前談論這些以前不敢提的事。”
初澄聽著那些不大真切的談話聲,繼續道:“有句話怎麼說來著,沒有人一直17歲,但是總有人17歲。”
天空晴朗,日光繁盛。
初澄被曬得眯了眯眼,披著件學生的校服外套縮成一團,專門蹲在大哥頎長的影子裡,撕開快化掉的霜淇淋送到嘴邊。
明明孩子都長大了,他卻好像沒有分毫變化。
喻司亭看著他扒包裝紙的認真神情,忍不住道:“誰說沒有啊,你不就一直17歲嗎?”
“啊?”初澄沒聽清,叼著沾到奶油的霜淇淋塑膠殼抬起頭。
喻司亭笑,趁著沒人注意,伸手rua一把他柔軟蓬鬆的髮絲。
“誇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