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買了點蘋果,您要不要挑幾個。”
“不了孩子,我這兒有。”孫阿姨笑著拉開床頭抽屜,“我女兒給我買的,好幾天了一半都還沒吃完,再放就要壞了。讓她不要買了她偏買,說都說不聽。”
“那是您女兒孝順。”
“你也孝順呀。”說著話,孫阿姨理好東西,“我走了啊凌意,女兒還在樓下等我呢,下周見。”
“再見孫阿姨。”
房門關緊,凌意笑容慢慢消融。
回過頭去,靠近窗戶的單人床上坐著個五十來歲的女人,舊毛衣領口已經有些脫線,棉絨褲漿洗得偏硬,室內明明有地暖,脖子上卻圍著一個厚圍巾,仿佛很怕冷似的。
窗外的陽光無聲地灑在白床單上,女人微眯著眼,喉嚨裡發出低啞又毫無意義的音節,像有什麽東西在撕扯她的聲帶。
“媽。”凌意脫了外套,坐到床邊的折疊椅上,“早啊。”
“今天好像有領導來市裡視察,路上交通管制,地鐵人特別多。我來的時候排了三趟才上去,所以就來晚了,你等急了吧。”
坐下後,發覺媽媽襪子穿歪了,他俯身正了正。手碰到腳踝,觸感冰涼,於是又用被子把媽媽的小腿蓋了起來。
“這周有什麽新聞嗎?聽葛護士說孫阿姨終於離婚了,她跟你說了沒有,剛才我沒好意思問。”
女人低著頭,扯起毛衣起的球,然後扔得到處都是。
“孫阿姨這個人特別有意思,我剛才看見她往包裡裝毽子,下午一定是要去公園交朋友。這樣挺好的,其實你也應該多交朋友。”
他把手鑽到被子裡去,捂著媽媽的腳背,感覺自己的手也跟著暖和了。
“我聽小葛說你現在整天都不下樓,是不是覺得冷?再冷也要出門走走,走一走心情也會好一些。”
“嗯?媽媽。”他把臉湊過去笑,“媽媽?交朋友吧,踢毽子吧。”
也許是因為他靠得太近,從進屋到現在,他媽第一次抬頭看他。那眼神很模糊,喉嚨裡嗚咽出一個“你”字。
“我?我還是老樣子,沒什麽好說的。”
“手……”
“手啊,手沒事,摔了一跤,過兩天就拆線了。”他將包著紗布的右手拿出來,在母親眼前晃了晃,顯示自己的確是什麽事也沒有。他母親卻慢慢抬臂,將他的手籠在了屈起的膝蓋上。
他心裡一暖,“真沒事。”
“畫……”
“好了就能繼續畫,放心吧。”
他媽媽咕嚕了幾聲之後,慢慢安靜下來,低頭扯起旁邊的一個毛線團,應該是孫阿姨給的。
凌意的手貼著媽媽的膝蓋,背烤陽光,渾身都是暖烘烘的。
這個療養院的房間面積都不大,雖然各方面都很簡樸,卻勝在安靜安全。
媽媽不理他,他就起身收拾被翻得一團亂的抽屜,還有雜亂無章的衣櫃。這些私人物品護士是不會動的,他媽媽又沒有自理能力,只能等到他來時再整理。
乾完活,他又坐了回去,鋪平被子,抻抻床單。
媽媽仍然不理他。
他覺得有些累了,彎下腰杆將側頰慢慢貼上自己手背,整個人像兒時一樣伏在母親膝上,靜靜地休息。
房內寂然,無人打擾。
“媽,跟你說件事。”他指節一點點收緊,“他回來了。”
憋了好幾天,沒有人可以講,忍到今日終於能傾訴一番,盡管媽媽聽不懂。
“我見到他了,就在臨江。”凌意闔上眼睛,感覺媽媽抱著自己,繈褓一樣安全,“不是我刻意去找的他,就是碰上了。”像是緣分未盡。
“媽你知道嗎,一開始他都沒認出我。我們倆面對面,我就戴了個口罩,他就認不出我來了,我都能一眼認出他。也不是認,就是聽。我一聽到他說話,就知道是他。”
說著說著,發頂多了隻手,是他媽媽的。他在媽媽掌心摩挲片刻,心下是無法言說的酸楚。
媽媽的手慢慢往下,慢慢撫摸他瘦削的臉頰,從眼眶到鼻梁再到下頦。他閉著眼睛,輕聲問:“媽,你說,這張臉他真不認得了嗎?會不會……會不會是這幾年他近視了。”
說著說著凌意居然笑了出來。
“不過後來他知道了,他知道是我。我猜他還記得手機桌面那張照片。”他雙頰微熱,“不知道他會怎麽想我,無所謂了,隨便他吧。”
他媽媽動作不由大腦支配,無意識地擰了一下他的臉,下手很重。
他嘶了一聲,語氣軟下來:“對了,他有孩子了。叫小樹,挺可愛的,是個男孩兒,已經快四歲了,站起來差不多能到我的腰,以後應該也是個高個子,像他爸爸一樣。”
他臉上的笑容很勉強,五官已不像自己的。
“人真是……慢慢都會變,他以前說他不喜歡小孩兒的。”
忽而安靜。
沒人說話,長久的沉默,起碼有五六分鍾那麽久。
隨後凌意將臉完全地伏上去,整個人環抱住媽媽的膝。一開始只是低聲的嗚咽,後面慢慢變成抽泣。
他媽媽還在擰他的臉,像對待仇人一樣。他疼得滿臉是淚,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量說完了最後一句想說的話:“我猜他真把我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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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媽媽吃完午飯後,凌意離開房間,洗了把臉,來到護士所在的休息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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