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裡站得不遠,清楚地聽到了洪師傅和盛千陵的對話。
他心裡泛起一絲怪異的感覺。
倒不是因為他的師父可能要去教別人打球,而是因為洪師傅那句話——「我也知道你們職業班子不會隨便跟別人對杆」。
要細數盛千陵來武漢這麽久,和誰對過杆,那也真是只和江裡打過兩局。
一局是剛到武漢當天,為了試試球杆的手感,打了江裡一個147。再一次就是前些天江裡自吹自擂已經出師,盛千陵為了打擊他的自負和驕傲,上場和他打了一局,滅了滅他的狂妄。
除此之外,他真的再不和別的會員打球,最多像今天晚上一樣,給洪師傅講講瓶頸的破解之法。
可是,江裡想起來,盛千陵在愚人節那天晚上,以「小洪」這個名字帶他去了武昌的名仕台球,打過一場小型的會員比賽。當時他戴了口罩,還用了十分低調的藏鋒杆法,讓自己看起來並不怎麽突兀。
不僅如此,江裡還記得在第二天,潘登那副得知盛千陵出去打了比賽而十分訝異又震驚的表情。
當時不懂這表情的深意,可現在一想,江裡就全明白了。
好像有這麽一條路,在黑夜裡不見天光,僅能憑直覺摸索前行。
忽然間,某一處亮起一簇零星之火,照亮了一小方天地,冥冥中指引他在朝前走。
走了好遠,都忘記要回頭去看看,那個手捧星光的人是誰。
現在想想才知道,盛千陵要帶他去名仕比賽的原因,竟然是這樣啊。
哪裡是看什麽心態?
若真要了解徒弟的心態,隨便用幾杆滿分147收拾他,看看他的抗打擊能力就行了,何必使用假名字,不露真容跑那麽遠去和一群業余愛好者爭奪一場普通中式八球的冠亞軍?
說來說去,還是為了他,掉價了。
江裡心中那道早被壓下的酸澀又重新翻卷上來。
像雨滴滲水一樣,一小股一小股,緩慢匯聚。
他停下練球,走向盛千陵和洪師傅,聽到盛千陵深思熟慮之後的回答:“小台子我打得不多,不一定能教您什麽,但每天晚上和您打半小時,應該沒有問題。”
這是他最大的讓步。
洪師傅聽了,瞬間開心,笑得一臉褶皺堆積。
盛千陵又說:“洪叔,還有,我這球杆不能打小台,和您打的話,我得換支杆子。”
洪師傅揮揮手,喜滋滋道:“沒事沒事,這個你放心,我們這兒有個叫小傑的會員,他有一支頂級的波茨杆,他來得少,我跟他打個招呼,讓他給你用。”
“好。”
洪師傅講完,衝盛千陵和江裡揮揮手,轉身走了。
諾大的球房再次陷入安靜,只剩下遠遠的前台那邊細細的計算器總帳聲。
江裡走到盛千陵身邊,忽然開口:“師父。”
盛千陵愣了一下,以為江裡在宣示主權,微微揚了一下唇角,和顏悅色道:“除了你,還有誰會那麽執著纏著我要拜師。”
他猜想江裡是不願意他再收徒,所以給了這樣一句算不上承諾的承諾。
但江裡的心思並非如此,他只是不知道,要怎麽把自己後知後覺的發現表露出來。
說謝謝麽。
好像特別矯情。
而且過去了這麽久,再提也沒有什麽意思。
說我知道了?
然後呢。
等盛千陵說一句沒有的事,真的只是看看他的心態如何?
好像都不行。
所以到最後,隻憋出這麽一句「師父」,不好說的、無法傾訴的、理不清的那些想法,全部都包裹在這句「師父」裡面了。
看江裡不說話,盛千陵追問:“怎麽了?不想練了,想蒙混過關?”
江裡說:“沒有,就是,就是——”
就是半天,才說完整:“我餓了。”
盛千陵輕輕笑起來,一副「我就知道你有事求我」的神態。
他看一眼時間,把球杆擰成兩截塞進皮質杆盒裡,又整理了一下杆盒裡那柄加長把,說:“那走吧,去吃宵夜。”
江裡在原地站了幾秒,跟著笑起來,得意道:“原來喊師父就有吃的啊,那我以後多喊。”
盛千陵無奈道:“拜托你別把我叫得那麽老行麽。”
他是十七歲,又不是七十歲。
江裡歡快地把自己用的那支球杆塞回杆筒,跟著盛千陵走去存私杆,又叫收銀員關閉球台的燈。
一場安靜的海嘯就這麽悄無聲音卷著波浪遠離。
兩人從樂福廣場出來,一前一後走在春風拂面的夜晚。
月亮高懸天際,永遠不會墜落。路燈暖黃,像沾染了月亮的光。
兩個少年個子都高,走在廣場前的小道上,被一長串路燈一照,拖成兩條細細長的影子。
偶爾平行,偶爾交錯。
江裡在腦子裡思索這半夜哪家小店還沒關門,聽到盛千陵問他:“想吃什麽?”
江裡依據自己的經濟情況據實回答:“吃碗熱乾面吧。”
盛千陵停在一盞溫柔的路燈前,眉眼裡有不甚清晰的淡靜。
他說:“第一次一起吃宵夜,吃點好的,我請客。”
江裡很快搖頭,說:“不不不,我請你吃。”
盛千陵聲調未變,還和夜風一樣輕盈,他說:“你請我吃過火鍋了,得有來有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