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塵白的母親在書房裡收著很多心理學門類的書,駱枳翻過幾本,他記得這種時候不能再把注意力放在四周,所以他用力晃了晃已經燒得昏沉的腦袋,抬起視線看向面前的人影。
“塵白哥,我身體不太舒服。”駱枳說,“我想去一趟醫院。”
駱枳的嗓子快被燒啞了,他也不清楚自己有沒有把話說出來:“你先放我走,等回頭……”
任塵白松開手,抱著手臂向後退開。
駱枳微怔了片刻,他的視野這會兒已經開始有些模糊,像是蒙了層淡淡的白霧,但還能看清任塵白事不關己抱著的手臂。
四周已經有不少指指點點的人,但任塵白顯然並沒有要替他處理的意思。
……這個念頭出現的時候,駱枳甚至自嘲地笑了笑。
對身邊的人和事,他總是抱有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這些幻想裡,最自以為是又厚顏無恥的那部分,大概都是關於任塵白。
駱枳也不清楚自己對任塵白的態度。
或許是一個從小就依賴著的年長的可靠朋友,或許是心目中想要追趕的那個最優秀的標準,也或許是有關“家”唯一剩下的一點執念。
他明智地沒有抬頭,放棄了去確認對方的眼神,只是扶著欄杆一步一步朝電梯走過去。
任塵白站在他身後,看著駱枳踉蹌著走下扶梯。
駱枳下意識摸索著慢慢地走,穿過人群,身影消失在商場外。
……
駱枳走到了停車場。
他已經難受得站不住了,反覆嘗試了幾次都打不開車門,才想起沒有開鎖。終於從口袋裡找出鑰匙,虛弱得打顫的手指卻早已承不住最後這一點力道。
鑰匙從他指間掉下去,滑進了車底。
駱枳蹲下來。
發燒也有一點好處。
高熱的混沌吞噬了一切情緒,他甚至沒有因為這一系列不順而生出任何煩躁,只是俯身下來嘗試著伸手去撈。
鑰匙恰好在他手指能夠到的極限更遠幾厘米的地方。
駱枳耐心地一點一點嘗試,他蜷在陰影裡,滾熱的額頭貼著車身冰冷的金屬,車庫的陰冷勾著他骨子裡的涼意打著哆嗦往外逃。
一隻手替他撿起了鑰匙。
任塵白一臂攬著駱枳,讓他靠在自己肩上休息,右手把那串鑰匙撈出來,交到駱枳手裡。
他的動作和力道都彌足溫和,讓駱枳幾乎在恍惚間回憶起他們小時候,任塵白攬著在外面中暑了的自己,一點一點給他喂加了白砂糖的冰鎮綠豆湯。
……回憶和溫柔都點到即止。
任塵白把鑰匙交給他,就向後退開,等駱枳的下一步。
駱枳額外花了點時間,才有些遲鈍地意識到這個動作的潛台詞是“如果你不跟我回去,那就自己想辦法,我不會管你”。
這種狀態當然是不能開車的。
其實不該來停車場,應該直接在路邊打一輛車。但他實在轉不動腦子了,只是憑著本能想盡量離剛才那個地方遠一點。
駱枳抬起被冷汗浸透的濃深眉睫,他彎了下眼睛,衝任塵白笑了笑。
駱枳扶著車站穩,輕聲道了聲謝。
不知是因為什麽緣故,任塵白站在他面前,竟然對著他愣怔了片刻。
駱枳沒有放過這個空檔,他顧不上狼狽或是不狼狽,按下鑰匙解鎖,拉開車門手腳並用地鑽進去,隨即迅速關上車門。
駱枳把車門和窗戶都鎖死,朝窗外錯愕視線裡藏著怒意的任塵白揮了下手,放下遮光板。
做完這個動作,他也用完了自己的最後一點力氣。
駱枳的視野徹底歸於黑暗,他甚至沒來得及調整個舒服一點的姿勢,身體就安靜地軟在了方向盤上。
第6章 病房
駱枳做了個很長的夢。
夢裡的他大概只有五六歲,或者還要更小一點兒。
繈褓裡的小妹又乖又軟,咿咿呀呀地伸出手,眉眼彎彎地朝他笑。
爸媽在給他準備生日禮物,準備好了又神神秘秘地藏起來,含著笑逗他,故意看他急得坐立不安。
大哥坐在窗邊看書,被吵得不行,歎了口氣放下書起身,把他扛在肩上。
他坐在大哥的肩膀上,終於在書櫃頂搜出了自己的生日禮物,興高采烈又得意,迫不及待地拉開包裝紙外系著的彩帶。
……
漂亮的彩帶被抽出來的同時,駱枳的後脊也忽然席卷開一道火辣辣的痛楚。
像是被人抽了筋。
駱枳當然沒被抽過筋。
他又不是陳塘關前讓東海龍王暴怒著遮天蔽日復仇的掌上明珠,也不是守將李將軍那個割肉還母、剔骨還父,從此恩斷義絕再無乾系的三太子。
人要是真的被逼到赤條條把骨頭抽出來,把一輩子的生恩養恩全勾銷還清,是沒有蓮花化身可以用來復活的。
復活不了,那就只能是死了。
從此以後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不必知道,各不相欠,輕松乾淨。
這都是神話,神話是寄托了某種強烈信仰和追求的傳說,不是真的。
就像在這場夢裡,駱枳也不是真的。
他不知什麽時候脫離了原本的視角,在半空中的某處繼續看著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