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那道劇痛是他後背上的拉鏈被拉開了,簡懷逸從裡面出來,接過了那份精心準備的禮物。原來時間早已不是小時候,駱鈞的眉宇冷漠凌厲,駱橙也已經長得亭亭玉立,不再是只會跟在他身後哭鼻子的小女孩。
他像是被脫掉的玩偶服一樣,空著心軟趴下去,平靜旁觀著眼前的一切,又被誰厭惡地一腳踢開。
……
畫面一轉,蹲在他面前的人變成了任塵白。
畢竟只不過就是場夢,夢裡的誰都奇怪,任塵白也奇怪。
任塵白只是低頭看著他。
那雙對著誰都很溫和的眼睛變得很冷。
不是像駱鈞那種天然拒人千裡之外的冷漠,是隻對著他一個人的“你怎麽還能安生把日子過得下去”的那種寒意。
駱枳上次見到這種寒意,還是在駱夫人眼睛裡。
駱夫人發了病,已經神志混亂認不清人,像是看著最恨的仇人一樣死死盯著他,撕扯著駱枳的衣服,讓駱枳把自己的兒子還回來。
駱夫人不肯認駱枳是自己的兒子,這一點越發病就越是明顯。
駱夫人堅信駱枳是什麽佔據了他兒子的身份的魔鬼。因為駱枳想不起小時候的自己喜歡吃什麽,想不起小時候的自己有什麽愛好,駱夫人一直堅信他是假的。
駱夫人會在上一秒切好果盤笑吟吟地端給他,下一秒就因為駱枳不小心吃了一塊小時候從不肯碰的菠蘿而歇斯底裡發作,眼底充著血惡狠狠瞪他,恨不得咬開他的喉嚨,將他連皮帶肉撕碎了吞下去。
……
駱枳已經習慣了這些事。
駱夫人想要的,是完全和記憶中一樣的那個兒子,所以比他模仿得更像的簡懷逸會成為駱夫人的精神支柱。
駱夫人需要安穩的環境,所以他盡量不回駱家,即使回去也只是住一樓最偏僻的客房。
可直到現在,駱枳還是不清楚,為什麽任塵白會用這種眼神看著他。
這幾乎成了駱枳的一個執念。
倒不是因為任塵白在他心裡有多重要。
當然,任塵白在駱枳心裡也的確很重要——但那只不過是對根本不可能成為家人的人自作多情又一廂情願的依賴——況且駱枳早就長大了,也早沒這麽不知好歹了。
硬要說的話,這大概是一種包含著求知欲的困惑。
追劇追到最關鍵的那個地方,看著受害者奄奄一息地說出“凶手是”三個字,就腦袋一歪手一垂,對著忽然出現的片尾曲的困惑。
一道題研究了一整宿,用不同方法解出來十八種結果,翻到最後一頁發現標準答案居然被撕了的困惑。
駱枳實在想不通,任塵白究竟為什麽恨他。
或許這種困惑會一直糾纏著他,讓他在死後變成一隻鬼,去敲任塵白的窗戶,大大方方把這件事問清楚。
……他為什麽會變成一隻鬼?
因為他發著高燒,不僅沒有去醫院,還把自己鎖在了車裡。
他為什麽要把自己鎖在車裡?
因為他實在不知道去哪了,這是他唯一能去的地方,唯一能躲起來的地方。
為什麽要躲起來?
因為他很難……
“難過”這個詞沒有在他的意識裡停留超過一秒。
駱枳的大腦自動幫他屏蔽了這部分結論,他從很久以前就很清楚,一定不能讓自己陷進去。
否則的話,他不會再有足夠的力氣再支撐著爬出來,回到這個破地方再來一次了。
潛意識裡本能的那一激靈,讓駱枳從連綿不絕的沉夢裡倏地掙了出來。
……
他不在自己的車裡。
得出這個結論的同時,駱枳已經一把拔掉了手背上的針頭,合身從床上滾下來,一骨碌翻進床底,又把那個針頭死死攥在手裡。
這些動作未經大腦,完全出於本能。又過了好一會兒,駱枳才一點點從混沌茫然和摔得七葷八素裡緩過來。
他躲在床底下,半張臉貼著冰涼堅硬的瓷磚,手背上一滴一滴淌著殷紅的血。
這是間單人病房,很乾淨。白牆,白瓷磚,藍窗簾和藍屏風,鋼骨架的病床,門口有一個洗手池。
駱枳蜷起身體牢牢護住胸腹,針頭夾在指縫間尖銳地朝外,手臂交疊擋在頭頂。
他確認過周圍環境,才終於低低吐了口氣,腦子裡那根永遠會在由睡轉醒那幾秒裡無限緊繃的弦顫了顫,一點一點松下來。
駱枳垂下視線,看著身上藍白條的病號服。
有那麽格外漫長的十幾秒鍾裡,駱枳生出了些自己都有些茫然的遺憾。
他並不知道這遺憾源於什麽,是“果然美好回憶只是夢而這才是現實”,還是“為什麽還是能醒過來”。
後一種情緒其實不對勁。
駱枳知道這一點,所以他從不問自己多余的問題。
比起自己的情況,駱枳其實更想立刻知道,他的車怎麽了。
任塵白對他的車做了什麽。
為什麽在駱枳已經把車反鎖了躲進去以後,任塵白還能有辦法把他弄出來,強行帶來醫院。
……
要知道這個答案並不太難。
和任塵白僵持的那一會兒,有那麽多人在商場認出了他,自然也會有人尾隨他去停車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