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小到大沒有為錢操過心,離開家才知道,原來掙錢這麽難,原來他需要隱瞞自己的病症,才能爭取到一個教小朋友畫畫的兼職,原來這些藥這麽貴,谘詢一小時的費用這麽高。
蘇洄每多知道一點,就會對未來多一分恐慌,他很害怕寧一宵會覺得和他相處很累。
寧一宵還是走過來,抱緊了蘇洄。
“對不起,我不應該發脾氣,你沒有錯,都是我不好。”
蘇洄靠在他懷裡搖頭,久違地因情緒產生了生理應激,好像有千萬根冰冷的針刺在臉上,每一處都不放過。
“我真的不是可憐你。”
“我知道,你不會的。”寧一宵拉著他的手,“對不起。”
蘇洄不想聽他道歉,牽著寧一宵一起坐公車回家,車裡很擁擠,他好幾次想抓寧一宵的手,卻被擠擠挨挨的人群分隔開,怎麽都牽不到。
他隻好在擁擠的公交裡默念一些東西,好緩解自己的痛苦和精力過剩,可他發現自己下意識地默念了外公逼迫他誦讀的金剛經,這些他抗拒的東西,還是在不經意間刻入腦髓。
回家後,蘇洄小心地為寧一宵處理傷口,又躺在他身邊,溫柔地撫摸他後背,任他抱著自己。
寧一宵說了很多心裡話,也向他坦白了很多沒提起的過往。
“我媽媽為了找我爸,跑到他的老家,大著肚子照顧那時候已經得了病的我奶奶,不過沒幾年她就病死了。”
“後來就只剩下我和我媽,村子裡的小孩兒罵我是野種,往我嘴裡塞爛掉的魚蝦,揍我,所以我從小就隻想離開那裡。我媽為了維持生活,做了很多工作,供我讀書,我就拚命讀書,考到鎮上的中學。”
“但讀書要戶口,她只能嫁給不愛的人,結果命不好,那個人後來嗜賭成性,每天打她。我很想幫她,他就會來打我,我媽把我護在自己懷裡,最後挨打的還是她。我就想,是不是我快一點長大,就可以讓她過好日子了。”
“後來的事你知道了,他們一起跑路了。我考上縣城裡最好的高中,以為終於不用受人欺負,但沒想到那些催債的人出現,他們找不到我繼父和我媽,所以天天來學校騷擾我。我那時候連朋友都不敢交,交不了,只要有人和我走得近,就會被他們盯上。”
寧一宵說著,輕笑了一聲,“其實我也不想交朋友,像我這樣的人,交友的規則就是誰對我有利,我就靠近誰,這可能就是報應。”
蘇洄不喜歡他這樣說自己,於是將他抱得很緊,“你不是的。”
寧一宵沒有接他的話,他很清楚自己是什麽樣的人,只有在蘇洄面前,他的功利心和利己主義才會失效,這是特例,沒有參考價值。
“高考前,那幫人突然出現,在學校後巷把我打了一頓,還好我班主任出現了,給了他們兩千塊錢,才讓我能順利參加高考。不過我考試的時候渾身都好疼,拇指受了傷,寫字很吃力,幸好發揮得還可以,全省第四,好像老天覺得我挺可憐的,幫了我一把。”
“我以為只要我考上大學,來了首都,就可以過得輕松點,可是根本沒有。”
聽到寧一宵用最平淡的語氣說這些,蘇洄心都碎了。
他緊緊地抱著寧一宵,在他懷裡很安靜地掉眼淚。
“蘇洄,我好累。”寧一宵的聲音終於帶了一些哽咽,“我好像……在參加一個永遠沒有終點的游泳比賽,一刻也不能停,只要停下來,我就會被吞掉,血肉模糊。”
“不會的。”蘇洄輕輕拍著他的後背,“很快就不一樣了,馬上就要到終點了。”
寧一宵靠在他懷中,聲音很低,但很堅定,好像每一個字都蘸著他過去二十一年吃過的苦。
“我一定要離開這裡,我不能一輩子都困在這樣的生活裡。”
蘇洄對抗著心裡的躁狂,用最溫柔的聲音安撫著他。
“會的,你很厲害,你想做什麽都會成功的。”
他輕聲對寧一宵說了他們的未來,描繪得像個夢那樣美好——寧一宵會拿到公費出國的資助基金,會去到他最想去的S大,而他也會去加州念藝術,他們會有自己的小家,有一個帶小花園的房子,還有可愛的小狗。
那天晚上蘇洄也的確夢到了,只是夢好怪,穿插了過去、現在與未來。
他夢到死去的爸爸在花園裡替他照顧小狗,夢到寧一宵小時候的樣子,縮在角落,像隻小流浪狗,被自己摟在懷裡。
後半段,他夢到他們變老了很多,一起在海邊散步。海風吹得他骨頭痛,他對寧一宵說,自己死掉之後也要撒到海裡。
混亂又魔幻的夢。
蘇洄醒來後,突然想到他們一起看過的電影《路邊野餐》,那也是一個錯亂時空的夢。
他在工作的間隙默寫下電影裡出現過的詩歌旁白——
[沒有了剃刀就封鎖語言
沒有了心臟卻活了九年]①
那時候的蘇洄,並不覺得這是一語成讖。
第二天,寧一宵還是去接蘇洄下班,路上他說希望辭掉補習班的工作,但蘇洄並不願意。
“我不想讓你養,我可以工作掙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