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磊執著於讓他念完大學這件事,執著得近乎魔怔,季蘇緬有些不理解,只是後來聽他透露了一點,說總是感覺遺憾,可人生不都是由一樁接一樁的憾事組成的麽,哪有一條平坦寬敞的高速公路能一直走下去的。但後來他慢慢懂了一些,他在平日裡或多或少都會談起學校生活,談起學校的時候或多或少都會有些留戀,更何況主動離開已經算是難以割舍了,被迫中斷就會顯得更加委屈。仲磊引以為憾,如鯁在喉。
“磊哥你是什麽時候跟我爸形成戰略同盟的?”季蘇緬在回家的車上問。
“他怎麽跟你說的?”
“他沒說太多,隻說見過你,而且不止一次。”
“你媽媽後事辦完沒幾天,我有一次送乘客去那附近,也不知道怎麽想的,就想去見見他,提了申請,說是他孩子的愛人。”
“啊?這樣也可以麽?”
“原本是不行的,我找老方幫忙,他聯系了以前帶過的徒弟,你爸爸在那兒表現很好,我也沒什麽問題就審批通過了。”
“他見到你,什麽反應?”
“看起來很和善,沒說話,從上到下審視了我一遍,笑了笑。也不知道在笑什麽。”
“我知道他在笑什麽。”
“什麽?”
“還記得我跟你說過,媽媽說愛人首先要人品好,其次要對我好,再其次……”
“嗯?”
“活好。”
仲磊心裡一驚,差點沒反應過來,一腳急刹,險些追尾。
“我操你爸媽也太開放了,為什麽跟你聊這個?!”
“我青少年時期的性教育,是他們兩個人輪流開課的,有時候還一起討論,會聊具體的感受——”
“好了行了我沒想了解這些。”仲磊打斷了他。
“哥你臉紅了。”季蘇緬湊近了他小聲說,忍住笑,又把話題拽回來,“然後你經常去?”
“嗯,經常去。”
“聊我的事?”
“對,把你的近況跟他說,有時候時間多了,他也會問問我,和我家。”
“他……有說過什麽讓你覺得不開心的麽?”
“沒有啊,或者有我也看不出來,你爸爸以前在官場上,習慣了喜怒不形於色。”
“哦,沒有就好。”
“但他說到了自己,他知道總會有這麽一天,只是希望這一天來得盡量晚一些,如果你畢業了能照顧媽媽就好了。”
季蘇緬笑得勉強:“這種事怎麽可能按照他自己的預期呢,還規劃出時間表了?”
“就是心存僥幸吧。他還談到小瑜的媽媽,說她當年出逃,其實也是無奈之舉,收到消息的時候,情況已經很嚴重了,如果她不走,他們好幾個人都會一起進去,孩子們都還小……”
“嗯,我其實也沒有恨她,畢竟我爸是真的犯了罪,不冤。呵,他倒是跟你聊很多,這些事都沒跟我說過。”
“每次只有半小時,其實也說不了多少話。”
“磊哥,謝謝你。”
“其實他很愛你,他沒有提出想跟你見面,但我每次說起你的時候,他都聽得特別專注,嘴角揚起來的弧度,壓都壓不下去,他是發自內心地惦念你,聽說你為了媽媽早出晚歸打兩份工,他臉上的心疼是掩蓋不住的,覺得愧對你。”
“我知道。以後我們走了,會繼續跟他通電話的。”
季蘇緬對父親的感情很複雜,一個敬愛的人,突然被發現觸犯了法律,直接或者間接造成家破人亡的慘劇,心裡多少都有些怨氣,這次見面,他也表達了這個意思。季一峰看起來很難過,他說第一次收別人的財物,是腦科醫院副院長的兒子想要進醫療系統,當時蘇婉怡恰好住在精神科,他辦妥了這件事,卻開啟了被播弄操縱的一扇門。“爸爸錯了,”他說,“你要記得,一旦拋棄了正直,就很難再回來。”
終於到了要走的時候。
後來的季蘇緬已經忘了當時的心情,畢竟不是出國旅遊,這次離開東海,可能很久都不會再回來,他腦子裡像燃了一團熱鬧的篝火,嗶嗶啵啵地一直冒出新的想法,他帶仲磊去看他讀的小學和中學,說很多他記得不太清聽父母轉述來的童年趣事。而這段時間還有很多準備工作要做,申請學校和簽證、離職交接、房子要退租、親人朋友要道別,他忙碌著,也雀躍著。
後來的仲磊卻深刻地記得當時的心情,他鼓起勇氣回了一趟家,給父母做了一桌菜,開誠布公地談他的成長歷程。說初中的時候發現自己隻對男生有感覺,覺得自己是怪物,很恐懼,恐懼自己的身心感受,但不敢跟任何人講;說高中時的化學老師對他很好,單獨給他補課,時不時地明示暗示,有意無意地觸碰和曖昧,但在某一天突然帶著女朋友出現,他痛苦地幾乎開始自殘;還有後來遇到的許辰。這些年他沒有朋友,沒遇到同類,都是他自己一個人熬過來的,他對父母始終有愧疚但已經不奢望能被接納了,只是自己即將開啟人生另一段旅程,總想和父母認真道個別,不要不歡而散就好。
“那爸爸說什麽了麽?”季蘇緬問。
“他吃了我做的菜,說還不錯,有這手藝出了國也不會餓死。”
“啊?不是這個,咱們倆在一起的事呢?”
“他是個固執的人,不理解就是不理解,不接受就是不接受,不是所有兒女出櫃都是大團圓結局,實際生活也不是溫情電影,求同存異吧,至少他現在會跟我喝幾杯,聊幾句別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