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喵……”阮裕不知道在說什麽。
封行遠把貓包放在膝蓋上,坐在銀杏樹下的長椅上。
頭頂天光明媚,可銀杏葉子稀稀拉拉掛在枝頭,看起來像被霜打了飛不起來的蝴蝶——翅膀還是焦了邊兒的。
封行遠抬頭看著頭頂被樹枝剪切的天空,秋日的晴天澄澈明淨,卻總帶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蕭瑟味道。霜空如洗,萬裡無雲,天幕的顏色好像一捧冰。
他打開了貓包,把貓抱出來,將手覆在那顆小小的貓腦袋上。絨毛的觸感很奇妙,莫名能讓人心中平靜下來。
貓也慢騰騰地安靜下來,只是那樣在封行遠手邊坐著。
一人一貓就這樣在銀杏樹下沉默,深秋的風一吹,銀杏樹的葉子漫天飛舞,似乎是這些金色“蝴蝶”在生命尾聲上最後的一場舞蹈,盛大又蕭索。
第8章 夕陽
封行遠很久沒有把過去的悲傷翻出來咀嚼過了,他以為自己已經在麻木的生活裡將那些事都忘記了。
這些年他一個人,念完大學、進入合譽工作,朝來暮去,小房子裡都只有他自己。
他漸漸將人分為兩種,一個是自己,一個是別人。
就像他自我感覺的那樣,他給所有人的印象都是:禮貌、從容,乍一看和所有人都關系融洽,可是深究起來他卻又是那種孤獨自我的人,他和每個人都隔著一道不明顯的屏障,他會禮貌地、不冒犯別人地退在那道屏障外去。
再早一些時候,其實他並不是這樣的人。
在他的來路上,大概留下過最濃墨重彩的一筆的人,還是他的外婆。
封行遠童年時在外婆的庇佑下渡過了那麽幾年還算美好的時光,他曾經覺得外婆是世界上最愛他的人。無論他怎麽瘋鬧,怎麽調皮,總是有外婆給他兜底。
她會把一顆糖放到化,只是為了留給他;她會將他髒兮兮的書包洗得乾乾淨淨,像是新的一樣;她會站在路口目送他坐大巴離去,直到車駛出很遠很遠,那個影子化成一粒黑點,她還在原地……她是封行遠對於“家”的所有幻想最終的具象,是封行遠化成一把無根浮萍前唯一的“根”。
封行遠小時候常常說,他要好好讀書,往後掙大錢,讓外婆過上好日子。
但在他還沒長大的時候,她就離他而去了。
那兩年,也是這樣寒冷。
她那雙曾經在昏黃的燈光下縫補衣服的眼睛變得灰暗了,她老說眼睛癢。
她站在風裡等封行遠,等了半天別人才告訴她,那一天不是周末,封行遠不會從學校回來。
她做飯,鍋燒了半天,水沸了,但她還沒把米放下去。
她說起自己的女兒,好像還在說很多年前還是少女的那個小姑娘,全然忘了那個小姑娘已經離開了她。
……
再後來,她也忘了封行遠,忘了這個由自己一手帶大、信誓旦旦說過要給自己買飛機的外孫。她開始發呆,一個人坐在小板凳上,和來往的鵝說話,出了門站在自己家的院子裡問別人自己的家在哪,找不到鑰匙就大發脾氣。
封行遠看著他的外婆一點一點變成了另一個人。
那時候封行遠還小,不明白生老病死都是尋常的事,他還堅信著“媽媽只是去了很遠的地方”的謊言,看著外婆陌生的眼神,他隻覺得無法呼吸。
後來封行遠無數次悔恨過,自己為什麽那時候要認定生病了的外婆不是外婆,為什麽要心懷恐懼地回去面對那樣一個曾經深愛自己的老人家。
可他長大之後,已經再也沒有機會彌補。
時間從來是不等人的。
時至今日,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外婆離開時究竟是怎樣的心情。他只是聽別人說,說她那天一個人沿著河走,走啊走,別人喊她她就笑呵呵地回兩句。他們說那天她看上去精神很好,心情也不錯。只是誰都沒想到她最後會在那樣陽光明媚的一天躺進河裡。
封行遠看著枝椏撕裂的天空,只能回想起那一天的黃昏,夕陽像是灑了半邊天的血。
手邊的貓像是也感受到了他那些努力壓著不願回想的情緒,輕輕地蹭了蹭他的手心。
這一刻,封行遠和阮裕某種程度上在互相安慰。好像一個人身邊多了個會喘氣、能讀懂情緒的活物,悲傷就被一分為二了,落在個人肩頭也終於不再那麽沉重,不再那麽面目猙獰。
封行遠從未有過這種感受,他的安全范圍內從沒有一個“朋友”可以觸碰到他的內心。
或許是因為阮裕是隻貓吧。封行遠大概有些明白養貓的樂趣了。
往事像退去的潮水,封行遠從困住自己的回憶裡回過神來,剛要起身便一眼看到了推著輪椅從旁邊過去的……楚陳庭,楚總。
他還沒把自己的情緒從千頭萬緒的過往裡摘乾淨,兜頭迎上了現實裡的“上司”——合作方的上司也算上司的話。
這滋味真是……有點說不上來的微妙。
上一次在療養院擦肩而過時楚總並沒有認出封行遠來,這一次,人家就是推著輪椅奔著銀杏樹來的。他無可避免地和接地氣的楚總對上了視線。
封行遠覺得有些尷尬。
被楚陳庭親自推著散步的是個瘦弱蒼白的年輕人,他一看就是久病纏身的模樣,但是也很奇怪,封行遠從那人眼裡卻沒有看出任何久病之人的沉鬱,那雙眼反而藏著一些……像小孩子對周遭一切的探究與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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