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點了兩個菜,服務員過來的時候,周其琛看白子聿翻開了酒單,就給他點了杯啤酒。白子聿抬頭看了他一眼,但沒說話。
酒端上來以後,是周其琛先開口了:“你最近……怎麽樣?”
白子聿長飲一口,才開口說:“挺好的。”
周其琛問他:“和嫂子一切都好嗎?”
白子聿低頭,周其琛也跟著低頭,他看到他無名指上面婚戒曬出來的一圈痕跡。白子聿的工作需要,他每天都在甲板上風吹日曬,比飛行員曬得還黑。如今,印子在,婚戒卻不在了。
周其琛瞬間知道自己問錯話了。
白子聿倒也不介意他這話,很平靜地說:“我們離婚了,孩子歸我。哦對,本來要帶淘淘來的,但是一個親戚正好今天有空,就幫忙看著他了,我一個人來的。”
周其琛啞然。他突然明白了為什麽白子聿來趟北京都要帶著三歲的兒子一起。
“當初結婚……是真愛吧。”
白子聿說:“是真愛。現在……也還是吧。可是,結婚也是因為我爸身體不好,他著急要個兒子。孩子……確實改變了很多事情。”
他這一開口,周其琛就覺得他們又滑回之前的模式。白子聿喝了酒之後就會他說這種事情,他只要想說,周其琛就會沉默地聽著。
白子聿隨了他父親,都是少年白頭。闊別三年,他樣貌倒是一點沒變,可是白發從零星的幾根慢慢爬上頭頂。他神情也顯得疲憊,眼睛底下都是青黑。白子聿說,小孩兒沒到一歲的時候,新婚妻子就跟他提離婚了。他起初不同意,因為離婚程序繁瑣,他想堅持到孩子上小學或者他也退役,可她一心就是想離。後來他就同意了。他還說,因為父母年紀大了,他要帶孩子,所以可能會提前退伍。
周其琛聽到這裡,才開口問:“你待到什麽時候?”
白子聿歎口氣說:“到年底。”
周其琛客客氣氣道:“可惜了。沒有你,對029上面新的航空兵是種損失。”
白子聿被他雲淡風輕的一句話戳了心眼,甚至扭過頭看著玻璃幾秒,才回頭看著他:“十幾個人需要我,和我的小孩需要我,你說哪個需要更重要。”
他倆說來說去沒說到重點,周其琛吃了兩口飯,剛要開口換話題,白子聿像是察覺到了他意思,先說了:“我之前也說了,這次來,是給你帶了個東西。”
他確實是帶著禮物袋來的,周其琛見面的時候盯著看了很久,也沒看出名堂。如今這個袋子交到了他手上,他打開一看,裡面是一塊很不起眼的破布。他心裡面有種預感,果然——把破布裡麵包裹著一個白色的部件。那是他墜毀的殲-15戰鬥機尾鉤部分的阻攔頭。其實,他不需要眼睛看,他用手摸也可以摸出來。
尾鉤和阻攔索組成了艦載機降落的攔截系統。周其琛記得,這是ZY2913A1B2號戰機尾鉤的第三個阻攔頭,鈦合金零件,重量9.8kg,已經使用過1328次,還有172次就要替換。那曾經是他生命的最後一環保障,是他的刀刃和他的心臟。
離開致遠艦之後多少個夜晚,他在深圳的高層公寓獨居,長夜漫漫,他會夢到戰機駕駛艙,那方寸空間給他以數千次的壓迫和緊張,又給他無限安全感。事故之後,傘包的名牌被他剪下來,放進小盒子裡珍藏,和周其瑞曾經送給他的剪貼畫一起。
因為他離開部隊離開得早,又是個人原因,所以他沒有榮譽勳章,也沒和隊友合影。他曾經想拚盡全力抓住點什麽,到頭來,卻是什麽也沒能帶走。一把大火,一片廢墟,戰機是燒得一片鋼鐵也不剩,連同他的記憶。
周其琛大概得有兩分鍾的時間都沒說話。
白子聿看他沉默,便主動說:“我問過現場的人,基本上其他部分燒得什麽都不剩了,阻攔頭在伸縮裝置裡面,被保護得還算好,可以算是唯一完整的小部件……因為顏色,我一眼就認出來了。”為了方便著艦指揮官目視戰機是否掛索成功,阻攔頭特意做成了有別於機體的顏色,國內統一是白色。
周其琛把阻攔頭用布包裹住,放回袋子裡,對著白子聿說了句謝謝。
他本應該很開心,很驚喜。這是時隔三年的失而復得。甚至白子聿看著他的眼神都明明確確告訴他,他是如此期望著。可周其琛隻覺得老天好像跟他開了個天大的玩笑,給他安排了最戲劇化的情節和境遇,可那些他應該感受到的情緒,他統統沒感受到。
最後,是白子聿不得已,開口逼問他:“你……不高興嗎?”
周其琛頓了頓,然後他還是開口了:“白子聿。你知道多久了。”他很少叫他全名,要麽開玩笑叫老白,要麽隨著白子聿的幾個老鄉親切地叫他聿哥兒。這句話一出口,白子聿頓時啞然。
周其琛先笑了,他說:“……我喜歡過你快八年,我想你是知道了。你如果覺得惡心,現在想走的話,可以現在走,我不逼迫你。不想走的話,請你跟我說說——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多大的事兒,多大的門檻兒,不過是一抬腿,說邁過去就邁過去了。從說話辦事到為人,他都是烈性子的人,情緒一上來根本兜不住,要真兜得住的話他現在也還在櫃子裡呢。
白子聿沒回答,卻是承認了:“是知道了。”看周其琛一直盯著他眼睛,他才敗下陣來,有補了一句:“我……沒想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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